《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張新穎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9月版。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也許是海子的詩里面流傳最廣的一首。有人為它譜了曲,唱成了歌;它被選進幾種版本的中學語文教材。有的人只讀了海子的一首詩,就是它。
這個秋季,我在芝加哥大學東亞系講課,其中一門是“近二十年來的中國文學”,專門講一次海子的詩。本來設計的教學大綱里主要講《麥地》《春天,十個海子》等作品,上課前一周,忽然想起讓助教把《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找來,分發給選課的學生。我當時的想法是,這首詩簡單,明朗,親切,也許有助于拉近學生和詩人的距離吧。
只是準備讓大家讀讀就過渡到其他作品的這首詩,沒想到卻引起了很有意思的討論。有西班牙血統的美國學生Anne Rebull問,這個自殺的詩人怎么會寫出這樣的詩?或者反過來問,寫出這樣的詩的人怎么會自殺?這首詩寫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三日,兩個月之后,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就在山海關臥軌而死。一個中國臺灣出生、美國長大的女生說,為什么他的幸福里面沒有做老板、賺大錢?
我自己也產生了疑問。也許這首詩并不像表面那么“通俗”?對這首詩的態度過于草率了?
幸福,其實就是“塵世”的幸福
這首詩為人喜愛,是喜愛它的開闊和明凈;喜愛它在這么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境界里,散發著暖融融的、清新的幸福氣息;喜愛它對幸福的界定,是這么單純、基本。人的幸福意識也許越來越復雜、精微和裝飾化了,對它的追求越用力,反倒離它越遠。幸福也許就在那些簡單、普通卻基本的事情之中,或者就是那些事情本身,就是“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就是和別人愉快相處,“和每一個親人通信”,“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小森林 夏秋篇》(2014)劇照。
“糧食和蔬菜”,作為關心的對象,作為幸福的元素,出現在這里,對熟悉海子詩的人來說,感覺是非常自然的;不過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里出現的是土地上生長的食物的大類,而不是具體的、特殊的物種,不是海子一再寫到的麥子和麥地,更不是“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痛苦的芒上”(《答復》)的麥地。“糧食和蔬菜”,平凡、普通、中性的大類,幸福需要的正是這樣沒有尖銳性的、可以包容很多東西的大類,不需要獨特的與個人經驗、意識、情感緊密聯系的具體物種。“糧食和蔬菜”確實是海子關心的東西,在這里,卻把獨屬于他個人的意識和感受擱置了起來。
“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這里涉及幸福的可溝通性,可分享性。幸福是可以說出來的,是說出來之后其他人馬上就能夠明白和理解的;幸福是可以傳遞的,是在傳遞過程中不但沒有損耗而且還會增加的東西,不僅是傳遞給了別人,而且使傳遞幸福的人更加幸福。
那么,什么樣的幸福是可以說出來、可以傳遞的幸福呢?顯然,獨屬于個人的意識和感受的東西,具有精神尖銳性、排斥性的東西,要說出來、要傳遞,都會遭遇到溝通和分享的困難。海子在這里所說的,不是這樣的東西。列夫·托爾斯泰用來開始一部巨著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個個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說的也是這個問題:不幸是有個性的,而幸福沒有個性,幸福是相似的。
接下來,海子說得更明白了,幸福,其實就是“塵世”的幸福。對陌生人的祝福,愿他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他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他“在塵世獲得幸福”——這其實是祝福的套語,甚至可以說是濫調;可是,幸福不就是這么“通俗”嗎?你所要的幸福,我們所要的幸福,不就是這樣嗎?
《海邊的曼徹斯特》(2016)劇照。
海子祝愿所有人都獲得“塵世”的幸福,他自己呢,只要其中的一點點:“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他決定做一個幸福的人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這個簡潔干脆的句子,似乎是說,做一個幸福的人,不過就是一個決定,我決定了,那么就可以了,“從明天起”吧。
是什么使他做了這么一個決定呢?從詩的表面,找不出足夠的線索。但這一句,“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隱含了重要的信息,雖然信息并不明確。“幸福的閃電”是什么?是在他自身內部發生的,譬如是他思想中的一閃念,但這個念頭突然照亮了他精神中的黑暗?還是從外部奇跡般降臨到他身上的,譬如一次突如其來的愛情,一下子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或者也可能是,這“幸福的閃電”根本就沒發生,但他渴望著被這樣的“幸福的閃電”擊中?不管怎樣,這個“幸福的閃電”(即使是想象中的)使他感受到了幸福,而且決定傳遞幸福,決定做一個幸福的人。
這首詩的清新之感,源于這個決定,有了這個決定,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從明天開始”,就有了一個新的自我,一個新的世界,這個新的自我在新的世界里做過去沒有做的新的事情,從而建立起一種新的自我與世界的關系,顯然,這是一種和順的、令人愉悅的關系。
不能把這種關系的建立看成是個人向世界妥協的結果,而是說,有了一個新的自我,然后才有了一個新的世界。“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這個命名的行為,是一種原初的創造行為,是使一個世界開始的行為,是賦予這個世界某種性質的行為。好像是,在此之前,每一條河每一座山都沒有名字,“我”給它們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它們就是“溫暖”的了。
《小森林 夏秋篇》(2014)劇照。
看起來,這首詩里的“我”是溫順的、親切的,沒有棱角和鋒芒,沒有挑戰性,沒有質問的痛苦和激憤,他與世界的關系改善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其實不是。這個世界不是現實的世界,而是他自己創造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里可以做他高興做的任何事情,從“喂馬,劈柴”,到“周游世界”,從“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到“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在這樣的世界里,他當然無須劍拔弩張。他決定做一個幸福的人,就可以做一個幸福的人。
有“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他決定要的,一個新的自我和一個新的世界,什么時候能夠出現呢?很快,就在眼前,就是“明天”。
可是,為什么要“從明天起”?為什么不從今天起,從現在起?他好像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他的歷史要“從明天”才算起;他的現在,也好像不存在。
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問:現在的“我”,“明天”到來之前的“我”,是什么樣的?他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他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如何?
這些問題不能問,一旦問了,答案也就在那里了。他不是一個幸福的人。他也沒有和每一個親人通信,他不是一個善于溝通的人,他沒有可以傳遞和分享的幸福告訴他們。他被困在他自己的精神苦境里。他也不可能通過重新命名世界就改變世界。
沒過多久,在他自殺前十幾天寫的詩里,他想象,春天,十個海子復活;可是就是在春天,在這個“做一個幸福的人”所向往的“春暖花開”的季節,還是有“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長久地沉睡——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春天,十個海子》)
這首詩本身也許是“反著說”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令人產生幸福想象的表面之下,隱藏著不安定的因素,隱藏著威脅著這個美麗世界的因素。反向閱讀不可避免地會觸及這些因素。可是,我們為什么要去觸及甚至去追究這些因素呢?我們為什么要這么掃興呢?我們為什么要逆著這首詩去讀,而不是順著這首詩去讀呢?
海子這首詩本身,也許就是“反著說”的,那么如果我們“反著讀”,恰好倒是順正了。
為什么他會在自殺前不久寫這樣一首詩呢?有一位朋友和我通信時談起過這個問題。幾年前我編選的《中國新詩:1916—2000》(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一年)出版后,她以為應該把海子的這首詩選進去。我現在想起來,就寫信去問她對這首詩的具體意見。談到自殺和“幸福之詩”的關系,我覺得她說得非常好,抄錄在這里:“首先,海子當然知道,或者有時也羨慕,塵世的幸福;不過我想他沒有得到。其次,是不是在那段時間,他的精神壓力已經很大,所以寫了這首詩,像一份保證書,或者一種心理暗示,為自己找一個短暫的出口。也許也只有在詩人自身狀態和寫出來的文字之間存在一個如此巨大的反向拉力的情況下,那些美好而空洞的祝福——愿你有個燦爛的前程,愿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可以被理解和接納。在祝福世界的時候,他也祝福自己。也許他要的是一種解脫。這就像一首在絕望的時候唱起的贊美詩,如果其中有絕望,那一定是徹底的絕望了。”
《海邊的曼徹斯特》(2016)劇照。
不過,理解“絕望的時候唱起的贊美詩”,可以把焦點放在“絕望”上,也可以放在“贊美詩”上。也就是說,我們還是可以順著這首詩來讀。我們還是可以從正面來接受這首詩。我們還是可以承認這個明媚的世界和幸福的許諾。
我們為什么就不能這樣認為:做一個幸福的人就是一個決定,如果我決定做一個幸福的人,就有可能做成一個幸福的人?海子沒有做到,也許是因為海子太相信自己是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了;但這或許并不應該妨礙海子詩的讀者,那些廣大的普通讀者,去相信一個決定的力量,去嘗試一個決定的實現。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不值得試一試嗎?
給自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不值得試一試嗎?
海子大概沒有想到,他的詩會流傳得如此廣泛,甚至讀他的詩的聲音,回響在“熟麥的卷發”“海水的眼睛”之間。他曾經想象收麥時節的月光普照下,“我們各自領著/尼羅河、巴比倫或黃河/的孩子在河流兩岸/在群蜂飛舞的島嶼或平原/洗了手/準備吃飯”。他還這樣說,“月亮下/一共有兩個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還有我/我們三個人/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麥地》)。這些,也是我課堂上的學生們熱烈討論的話題。
從學校走到密歇根湖邊,只是十幾分鐘的路。面朝望不到頭的藍色水域,我常常忘記了這是湖,而當成了海。這個恍惚似乎不完全沒有道理,美國和加拿大交界處的五大湖互相連接,我后來知道,地理學家們稱之為“北美地中海”,或者是“內陸淡水海”。事實上,即使是“淡水海”的湖,也還是與海不同,可以找出這樣一種區別:這里缺少大海的潮腥味。不知道海子有沒有見過海,至少他沒有長時間在海邊生活過,這是肯定的;我忽然想,當海子想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時候,他的想象里,有沒有大海的潮腥味呢?
本文選自《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張新穎
摘編/何也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