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養大的男孩,未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不知從何時起,生養一個男孩給父母雙方帶來的焦慮正在持續攀升。相比于從古至今關于“如何養育一個女孩”的討論來說,針對男孩的教養并沒有經歷過太多的變革,或者說,這似乎一直被默認是一個無需質疑的話題。然而隨著性別議題近年來持續引發討論,“如何養育一個男孩”正在困擾著越來越多父母。
有趣的是,當我們稍作對比就會發現,盡管都有些焦慮,但父母雙方各自焦慮的問題其實不太一樣。
以最近新出版的兩本書為例,《當我生的是男孩》作者奧蕾莉亞·勃朗是一位養育一個男孩的母親,她擔心的是如何在一個充斥著性別歧視和過度性化的社會環境里,養出一個能夠擺脫傳統男子氣概束縛的男孩?長大后的他怎樣才能夠活得更自由,“既不歧視異己,也不畏懼平等”?
紀錄片《成為你》(Becoming You,2020)畫面。
同樣憂心忡忡的還有另一位父親。這些年來,他眼看著三個兒子長大成人,但焦慮不減反增,甚至從為三個男孩憂心演變至為數以百萬計的男性愁眉不展,以至于在2022年出版了《掉隊的男人》(中文版已于近期出版)一書。作者理查德·V.里夫斯發現男性作為學生、作為勞動者以及作為父親正面臨著嚴峻的現實挑戰,而日趨極端的文化政治討論正在讓男孩和男性處境持續失焦。
男孩和男性真的“掉隊”了嗎?在社交媒體浸潤現實生活的今天,關于這一話題的正常討論的缺失正將越來越多年輕男性推向網絡極端厭女思想的隱秘角落,而這也從另一個維度解釋了為何性別議題在當下仍然無法突破同溫層的隱墻。
撰文 | 申璐
來自學校、家庭與勞動力市場的變化
關于男性“掉隊”的擔憂實際上由來已久。早在2015年左右,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曾在當年3月的一份報告中羅列了有關男性(及男孩)的一些相當“嚴峻”的教育事實——
“在經合組織研究的全部64個國家和經濟體中,女孩在校表現都優于男孩;
青少年男孩在數學、閱讀或科學方面達不到基本水平的可能性比女孩高出50%;
15歲的女孩平均每周花5個半小時做作業,比男孩多出1小時,而男孩則花更多時間玩電子游戲和瀏覽互聯網;
女生在教育領域的優異勢頭在中學畢業后依然存在。在高等教育入學率方面,全球女生的入學率增長速度幾乎是男生的兩倍。女生占入學學生的56%,高于1985年的46%。到 2025年,這一比例可能會上升到58%。”
在影視劇中,大學課堂上的女生也普遍多于男生。圖為《教授》(The Professor,2018)劇照。
十年之后,全球踏入了當時報告中預測的2025年。而教育領域的“性別差距”正在引起更多歐美國家的擔憂,相關現象在校園中被稱為“男孩危機”(瑞典語,Pojkkrisen)或是“男性漂流”(Men Adrift)。作為全球被認為性別平等程度最高的國家冰島,似乎最先感知到了水流的變化。冰島阿庫雷里大學校長埃約爾夫·古德蒙松曾透露,學校中目前77%的本科生都是女生,“冰島的大學正在使出渾身解數扭轉教育上的性別失衡”。
《掉隊的男人》,[英]理查德·V.里夫斯 著,趙英男譯,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中科書院、雅理,2025年1月。
在《掉隊的男人》中,里夫斯還補充了一些超出傳統認知的數據差異。以數學科目為例,在美國,四年級時男孩領先女孩6個百分點,到八年級結束時,這個差距縮小為只領先1個百分點。在高等教育階段,一些學科諸如工程學、計算機科學和數學,的確總體仍偏向男性,但即使在“STEM”領域(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math,即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本科學位已經有36%授予女性(相比過去漲幅明顯);然而在傳統認知中更偏向女性的學科里,比如教育和護理等,男性表現卻沒有同等地增長,而后者可能在未來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
這些數據當然不足以論證教育領域的性別不平等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相關報告只是在相當籠統的層面統計兩個性別的整體表現,但統計的觸角始終沒有真正深入那些不被看見的地區和人群,且獲得學位的數據變化仍然不等同于學位提供給兩性的真實收益與機遇變化。
那么,究竟是什么讓這位父親如此憂心?里夫斯稱他看到的是這些數據背后的趨勢:“如今大多數年輕女性被反復灌輸教育的重要性,并且大部分女性想要以此獲得經濟獨立……女性相較之下對自己的未來有更明確的目標,更加渴望成功。當女孩們不得不與外在世界的厭女癥作斗爭時,男孩們卻在和內心的動力不足作斗爭?!?/p>
《小別離》(2016)劇照。
一旦帶著“焦慮”的目光開始審視,局面總是比想象中更加嚴峻。教育領域的失衡只是某種伏筆,里夫斯注意到勞動力市場男性的經濟財富狀況才是岌岌可危。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美國男性的勞動參與率下滑了7個百分點,從96%下降至89%,且其中最大幅度下滑出現在25至34歲年輕男性群體中,也就是所謂的“黃金工作年齡段”。對于工作中的男性而言,男性的實際時薪中位數在20世紀70年代達到最高,此后便一路下降。
這里無需羅列更多的數據,里夫斯試圖明晰的不過是兩性的工資差距在縮小。與教育領域相似,這些數據的說服力從更廣闊的歷史維度上看實在有限。202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勞迪婭·戈爾丁在《理解性別差距:美國女性經濟史》中也已經詳細分析了在男女收入差距縮小的同時,“工資歧視”為何實際上反而有所增加。這不是本篇文章的討論焦點,何況里夫斯本人也并不否認女性當然還有很多事情有待去做,而書中字里行間流露的毋寧說是,一種快被趕上的“緊迫感”?(緩緩敲出一個問號)——“隨著經濟階梯下降,通常是男性在苦苦掙扎”。
《理解性別差距:美國女性經濟史》,[美] 克勞迪婭·戈爾丁 著,孫晶楠、孫樹強 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5年3月。
當學校和工作場所危機不斷,家庭成了這份“焦慮”達到不能承受之重的“最后一根稻草”。里夫斯發現,父親在家庭中也開始失去自己的傳統角色。如今美國41%的家庭由女性養家糊口。男女之間經濟關系的轉變似乎太過迅速,以至于家庭內部的傳統性別角色文化還停留在原地。許多男性發現他們的父親和祖父一輩原本還有一條可以遵循的清晰路徑:工作、娶妻、生子和養家。而當男性一旦失去“養家”的身份,既有的文化慣性并沒有幫助他們重建與家庭的新的連接。
透過這些對比,不難發現這位父親的擔憂其實最終都指向了一種“文化層面的滯后”。當既有的男性劇本逐漸瓦解,男性的意義組成和身份來源范圍似乎在持續“收縮”。這意味著關于男子氣概的公共話語會在千萬次私人實踐中反復失效,而對于任何一位“仍活在過去”的男性而言,這都會帶來存在論意義上的不安全感。
《男性,女性》(Masculin féminin,1966)劇照。
識別問題之后:
滑向厭女的焦慮
遺憾的是,這種失效所引發的怒火往往指向的是性別的另一端。
英國女性主義作家勞拉·貝茨通過臥底大量網絡社區發現,那些在現實中感到幻滅的男性可能會被越來越深地引導到一個叫作“網絡男性空間”的地方。那里如今已經是一個由網站、博客、論壇、播客、“油管”(社交網絡平臺)視頻和聊天室組成的龐大網絡。失意的男性可能會在尋找應對生活問題或孤獨感的答案時偶然接觸到這一群體,社群的發帖中充斥著“男性的男子氣概、他們的生計乃至他們的國家都在受到威脅”的恐懼言論。于是,某種覺醒時刻開始降臨,“以前他被迫相信,這個世界以對他有利的方式運作,但它實際上對他極為不利。而真相是:男性才是當今社會的性別不平等的真正受害者”。
《隱秘的角落》,[英] 勞拉·貝茨 著,李少波 譯,譯林出版社,2025年2月。
在貝茨看來,新加入的成員起初并非都抱有相似的觀點,但這些言論引發了一種防御性的“膝跳反射”。當人在現實世界遭遇挫折,內心升起自我防御機制時,下意識最想跑去的就是那樣一個地方——在那里完全顛覆了特權敘事,男性圈告訴男性,這不是你的錯,關鍵在于如何恢復原先基于權力和控制的理想男性形象。諷刺的是,這種理念既代表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的社會標準,許多男性就是在這樣的標準下感到幻滅才來到這里,它同時又代表了以一種更加極化的方式來尋求解決方案。
《正常人》(Normal People,2020)劇照。
這也是該群體的自相矛盾之處?!疤幱谀行匀σ欢说娜后w應對另一端的群體所承受的、最嚴重的傷害負責,那些最竭力鞏固僵硬且父權至上的性別刻板印象的人,正在扼殺那些最需要擺脫這種觀念的人。”貝茨認為,這是該群體真正的癥結所在。
虛擬世界的極化也在更廣闊的現實世界中催化“怨恨”的政治。以美國為例,唐納德·特朗普在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時,在男性選民中取得24個百分點的領先優勢,這也是半個世紀以來出口民調中最大的性別差距;即便在2020年失利時,他也仍然贏得了大部分男性選民的投票。這些年,助長民粹的怒火涉及方方面面,但其實都與性別有所關聯。里夫斯認為,這背后潛伏著一個巨大的政治市場。特朗普的多數選民都認為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生活不斷變糟,并且性別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
這類現象并非只出現在美國。在德國,尤其是東德,男性在政治上正在持續右轉。德國薩克森州融合部部長佩特拉·科平曾直言:“在東德地區,我們出現了男子氣概危機,這推動了極右翼立場。”在地處東亞的韓國境內,認為韓國存在比歧視女性更嚴重的歧視男性現象的20多歲韓國男性,是之前的兩倍。
“男孩和男人的問題是現實存在的,但這是經濟和更廣泛的文化的結構性轉變,以及我們的教育體制的失敗所導致的,而非任何有意為之的歧視性行為?!北M管里夫斯在書中已經試圖保持“中立”,多次強調對性別平等目標的堅持,且重申“女性運動的成功并未導致男性社會身份的不穩定性”,然而一旦進入數據解讀的深水區還是陷入了某種粘連的自證中。其中的問題在于,當男性的現實問題與女性處境的變化并列對照時,“掉隊”的結論伴隨升起的總是一股無法釋懷的“委屈”,以及試圖再次“趕超”的較勁,又礙于政治正確的紅線警醒而出現了許多類似“建設更加男性友好的教育制度”之類的怪異表述。實際上這本是兩個無法對照的話題。正是當前的輿論環境未能準確回應男性遇到的現實問題,以至于在我們的政治生活中催生了一個危險的真空地帶。
掉入言說的困境
為什么即便是在一個父權制邏輯根深蒂固的社會環境中,男性的困境其實也無法被真正關注與討論?
一定程度上,這與男子氣概的本質有關。歷史學家讓-雅克·庫爾蒂納指出,從古至今,理想的男子氣概一直都是一種不可抵達的“過去完成式”,是生命體對集體歷史的投射,是男性曾經在歷史中擁有但已經不再擁有而又被要求仍要追尋的理想。這意味著相關敘事中總有一種不斷回看的懷舊色彩。但正如里夫斯所看到的,20世紀以來一系列重大社會變革已經動搖了昔日的統治邏輯,當重活逐漸開始交給機械完成,“打斗”則大多外包給專業人士,男子氣概的本質是渴望統治,這點似乎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但男性自小被灌輸的鐵律仍舊堅固,這意味著困境與脆弱是不應該存在的,即便確實感知到了,也要在反復的自我鞭撻中“咬牙證明”。
《奇跡男孩》(Wonder,2017)劇照。
“這樣的男性氣質的代價非常高昂。尤其是對那些以這樣的刻板印象為標尺成長起來,卻又從未實現過這一遙不可及的理想的男性?!苯逃龑W博士西爾維·艾拉爾這些年一直在研究男孩被傳授男子氣概的方式。這回應了里夫斯在其書中觀察到的現狀,即處于經濟階梯底部、來自平民階層的男孩一旦脫軌,擺脫貧困的可能性更低。在這套邏輯的證明鏈條中,違規和暴力始終是兩個主要驅動力。
這的確是底層男性面臨的真實困境。但西爾維·艾拉爾提醒說:“他們的確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但不要忘了,這些代價首先是由別人付出的?!边`規與暴力的受害者還有很多。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場真正的男性運動始終在醞釀。正如勞拉·貝茨所觀察到的那樣,這場運動涵蓋了真正為解決男性生活的許多現實問題而斗爭的社群,他們意識到傳統的男子氣概對男性的傷害同樣很大。但這場運動經常被其他充滿仇恨的男性運動掩蓋,或是在日趨極化的性別議題輿論場上顯得左支右絀。
延伸閱讀:《男性的衰落》,[英]格雷森·佩里 著,張艷、許敏 譯,湖南文藝出版社|浦睿文化,2020年6月。
現如今,關于男性處境的討論在整個輿論場上都處于相對尷尬的位置。里夫斯試圖在書中發出一種所謂更“中立”的聲音。他觀察到在男子氣概這個問題上,以進步主義自我標榜的人士和持保守立場的人士都陷入了個體主義陷阱,前者認為男子氣概是問題所在,而后者認為男子氣概是解決方案,不過雙方都傾向于贊同問題出在個人層面,而非經濟學和社會學領域的問題。更加遺憾的是,一種隱隱的擔憂彌散在本被寄予更多希望的進步主義人士當中——似乎承認男性面臨的困境會以某種方式削弱為女性所做的努力。
這些都在不同維度上印證著觀察家瑪格麗特·米德在1975年留下的擔憂:“男性和女性的角色正在發生轉變……整個轉變過程發生在極為糟糕的怒火之中,由此衍生的大量敵意本身就對良好結果的出現產生了威脅?!?/p>
《在法國米歇爾是個男性名字》(In France Michelle is a Man's Name, 2020)劇照。
尾聲:
“我們這一代養大的男孩”
《奇跡》(2011)劇照。
也許爭論的答案仍在虛空,然而“我們的孩子”正在成長當中。
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位父親和那位母親的擔憂。
在《掉隊的男人》中,作為父親的里夫斯給出了一些他認為的解法。比如考慮到男女大腦發育節律的性別差異(男性前額皮質通常比女性晚兩年才成熟),讓男孩推遲一年入學,這樣他們在進入初高中時就會“大一歲”,相較而言男孩整體被留級的可能性會更低以及成績會更高。在師資方面,里夫斯發現美國中小學男性教師數量普遍不足,他建議尤其在英語等科目中招募更多男教師給男孩上課,因為“男老師傾向于對男孩及其能力有更積極的看法,同時還能提供一些榜樣性的效應”。此外,他還提出要多多引導男性進入“HEAL”行業(健康、教育、管理和文字工作),在人工智能迅速發展的今天,他認為這些職業是屬于未來的,這里蘊藏著更多的就業機會和更廣的經濟前景。
《當我生的是男孩》,[法]奧蕾莉亞·勃朗 著,于歌 譯,云南人民出版社|千尋Neverend、理想國,2025年1月。
在《當我生的是男孩》中,作為母親的奧蕾莉亞·勃朗關心的更多是具體的“這個孩子”。她看到了兒子將在一個由性別刻板印象塑造的世界中成長的不易,她希望教會他如何感受和表達自己的脆弱,如何正確地表達愛,也能勇敢地接受被愛。她希望他成長得自由自在、充實開朗。她沒有那么斬釘截鐵,她有很多擔憂和顧慮,會忍不住經常思考,如果自己把孩子培養得與性別規范背道而馳,他會不會感到困惑……即便有如此多的期許和憂慮,她仍然反復提醒自己要記得詢問孩子的意見,要了解他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不是把自己“現成”的想法強加給他。
重要的是,她希望始終能向他展示另一個世界的可能。
哪怕這些意味著可能會“掉隊”,但母親這些回環往復的絮語,似乎在隔著歲月的長河告訴他:“別怕……”
作者/申璐
編輯/西西
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