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


每一首優秀的童詩都是語言的入口,一旦進入,我們就能在閱讀的瞬間敞開心靈,開始流動。童詩從創造中找到它自己,慢慢帶領我們走向更深處的世界。就像詩人泰戈爾所說:“詩人的風,正出經海洋和森林,求它自己的歌聲。”(鄭振鐸 譯)。泰戈爾以貫穿時空的想象,創造無數個神奇的意境,這些意境融化在生活中,尋求自然、生命與宇宙,如同種子、花葉與果實的秘密,我們的心已被他詩歌中的哲思的火焰點燃……


螢火蟲


作者:(印)泰戈爾

翻譯:吳巖


小小流螢,在樹林里,在黑沉沉暮色里,

你多么快樂地展開你的翅膀!

你在歡樂中傾注了你的心。

你不是太陽,你不是月亮,

難道你的樂趣就少了幾分?

你完成了你的生存,

你點亮了你自己的燈;

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

你對誰也不負債蒙恩;

你僅僅服從了,

你內在的力量。

你沖破了黑暗的束縛,

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

因為宇宙間一切光芒

都是你的親人。


螢火蟲提著自己的燈在黑夜的叢林中穿行,雖然不是日月,但它的快樂如此純粹、自由、明亮。它的一切都來源于生命的本真,靠著對生命內在的力量而發光:“因為宇宙間一切光芒/都是你的親人。”詩人讓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與宇宙間的光芒聯系起來,情感慢慢升華,悄悄鋪滿詩行。而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愿意成為螢火蟲嗎?


《流螢集》,作者: (印)泰戈爾,譯者: 吳巖,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時間: 1983年6月。


哦,美國詩人普瑞拉特斯基可不愿意:“幸虧我不是螢火蟲/不然心里要犯嘀咕:/一盞不熄滅的燈/怎么粘上了我屁股。”(《幸虧不是螢火蟲》,陳小齊、劉曉晨譯)。這時,詩人戴望舒也說出了自己的心聲:“螢火,螢火/你來照我/照我,照這沾露的草/照這泥土,照到你老/我躺在這里,讓一顆芽/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長成樹,開花……”


自然之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珍貴的禮物,濺起我們的幻想和情感,泰戈爾熱愛這一切,所以他擁抱了萬物的微光:“我的幻想是螢火/點點流光/在黑暗中閃閃爍爍。”(吳巖 譯)。而這個夢正一點一點向我們駛來:


紙船


作者:(印)泰戈爾

翻譯:鄭振鐸


我每天把紙船一個個放在急流的溪中。

我用大黑字寫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紙船上。

我希望住在異地的人會得到這紙船,知道我是誰。

我把園中長的秀利花載在我的小船上,希望這些黎明開的花能在夜里被平平安安地

帶到岸上。

我投我的紙船到水里,仰望天空,看見小朵的云正在張著滿鼓著風的白帆。

我不知道天上有我的什么游伴把這些船放下來同我的船比賽!

夜來了,我的臉埋在手臂里,夢見我的紙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緩緩地浮泛向前。

睡仙坐在船里,帶著滿載著夢的籃子。


一個孩子每天將自己的名字和村名寫在紙船上,花朵為伴,白云為帆,讓它們漂浮在溪流之上。如果一個陌生人看到這個紙船會不會想象紙船的主人是誰?他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此刻,睡仙早已化作無數個夢境,在星光下停靠在我們眼前。這在泰戈爾的另一首詩《孩子》中也有回響:“他有山河做的搖籃/他把孩子放在/日月星辰的懷中——/幼小的孩子/睜開了眼睛。”(白開元 譯)。童詩是孩子的另一個身體,是他們第一次感受萬物心跳的語言。童詩之美在幼小的心靈深處,如同一個白日夢在透明的翅膀中。


《泰戈爾兒童詩》,作者: (印)泰戈爾,譯者:白開元,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出版時間: 2016年8月。


沒錯,泰戈爾擁有一朵詩心,像盛開的花輕輕晃動。他收集夢想、童真和愛,使他們芬芳,發出童話的光芒:


花的歷史


作者:(印)泰戈爾

編譯:董友忱


春天的早晨一朵馬拉蒂花

第一次睜開眼睛,

第一次看到四周的美景。

蜜蜂唱著歌說:“哪兒

有花蜜?把花蜜送給我!”

“拿去,拿去。”馬拉蒂花

心花怒放地對蜜蜂說。

南風在她耳邊說:

“花姑娘,給我清香!”

“把我的清香全拿去。”

馬拉蒂花激動得熱淚盈眶。

樹底下凋落的馬拉蒂花

緊緊地閉著眼睛,

半天才睜眼看四周的美景。

蜜蜂飛過來說:“哪兒

有花蜜?我要花蜜。”

“一滴也沒有了。”

馬拉蒂花唉聲嘆氣。

“花姑娘,請給我清香。”

南風跑過來對她說。

馬拉蒂花轉過憔悴的臉,

說:“你看我還有什么?”


生如夏花,在塵土里仰望蜜蜂、蛺蝶和飛鳥的痕跡,下面是生命無限的歌聲。在泰戈爾心中,一朵花和一個嬰兒一樣,第一次睜開眼睛,所見的世界如此的純真與新奇。它獻出了自己的愛、蜜和芬芳,直到:“你看我還有什么?”語氣中略帶無奈,或許它也陷入《紅樓夢》中的詩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選自《葬花吟》)。


《飛鳥集》,作者:(印)泰戈爾,譯者: 鄭振鐸,出品方: 果麥文化,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時間: 2018年12月。


“花的歷史”不就是它的成長史嗎?剛開始花朵一無所求,生命的贊歌在心底奏響心弦。但是當它慢慢長大,自我的意識就會建立,它開始思考自己的命運。當然,在詩人泰戈爾眼中,一旦花朵開口說話,其中層層打開的就是童話的迷宮,一花一葉一世界,剎那間的枯萎也是另一種新生。這不同于金子美鈴筆下的花朵的沉默,這兩首詩可以比較來讀:


露珠


作者:(日)金子美鈴

譯:吳菲


誰都不要告訴

好嗎?

清晨

庭院的角落里,

花兒

悄悄掉眼淚的事。

萬一這事

說出去了。

傳到

蜜蜂的耳朵里,

他會像

做了虧心事一樣,

飛回去

還蜂蜜的。


無論是花朵的話語還是沉默,哲思的秘密就誕生于此。我們都聽見了其中隱藏的孩子的聲音,帶著生命與自然的呼喚。這里,詩人將露珠想象成花朵的眼淚,微微顫動著,仿佛有什么傷心事。噓,這個事情最好不要讓蜜蜂知道,否則它會覺得一切都是因它采蜜而起,悄悄將蜜還給花朵的,同時歸還的還有許許多多金黃色的記憶和美好。因此,泰戈爾這樣提醒我們:“‘永恒的旅客’呀,你可以在我的歌聲中找到你的足跡。”(鄭振鐸 譯)。這是希望也是情感,就像一棵樹在天空下找到了心愿:


棕櫚樹


作者:(印)泰戈爾

翻譯:白開元


棕櫚樹單腿站立,

比身旁的樹高好幾尺,

它對藍天望了一望,

想頂破烏云,

展翅飛向高空。

但哪兒有它的翅膀?

它頭上長的

又圓又大的葉子,

仿佛可以實現它的心愿。

它認為樹葉就是翅膀,

飛起來無人阻擋,

一會兒就遠離家園。

于是它整天颯颯地

抖動又圓又大的葉子,

以為是在飛翔——

想象著飛上了高空,

躲開一顆顆星,

飛往從未去過的地方。

忽然,風停了,

樹葉的搖擺也同時停歇,

它收回思緒——

想起它的媽媽是大地,

于是它又喜愛

這世界的一隅。


一棵樹想要飛翔,葉子變成翅膀,御風而行,飛向星空。對此,泰戈爾有許多類似的表達:“這樹的顫動之葉,觸動著我的心,像一個嬰兒的手指。”(鄭振鐸 譯),接著,他又說道:“土壤使樹木束縛于土地/作為培植的酬報/天空一無所求/聽任樹木自由自在。”(同上)。當這棵樹收回思緒,從幻想回到現實,發現大地深處播種著它無聲的命運,只有美麗的葉子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會顯露出來。對此,我們不妨轉換一下角度,假如,一切開始倒置,天空是土地,而土地是天空?“根是地下的枝/枝是空中的根。”(《流螢集》吳巖 譯)。就像魚是水中的鳥,鳥是空中的魚一樣。我們隨詩人走進詩中,去涂抹心中的繁星,照亮這世界的一隅。


《泰戈爾詩選》,作者: (印)泰戈爾,譯者: 冰心,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出版時間: 2009年8月。


“我存在,乃是所謂生命的一個永久的奇跡。”(鄭振鐸 譯)。這也許是泰戈爾一生的美麗寫照。泰戈爾(1861年5月7日—1941年8月7日),印度詩人、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八歲開始寫詩,一生創作五十多部詩集,長篇小說一百余部,劇本二十余種,以及近兩千幅畫作。1913年,泰戈爾憑借詩集《吉檀迦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曾兩次訪問中國,詩歌影響了冰心、徐志摩、郭沫若等中國一代文學先驅,對中國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


泰戈爾將他的生活包裹在哲思的花朵中,從中涌出蜜和露珠,借助語言的翅膀,我們可以游歷無數個奇妙的世界,感受兒童天真的純光。當然還有無盡的愛:


仿佛


作者:(印)泰戈爾

翻譯:冰心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只在我游戲中間

有時似乎有一段歌調在我玩具上回旋,

是她在晃動我的搖籃時候所哼的那些歌調。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但是當初秋的早晨

合歡花香在空氣中浮動,

廟里晨禱的馨香向我吹來像母親一樣的氣息。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只當我從臥室的窗里外望悠遠的藍天,

我覺得我母親凝注在我臉上的眼光

布滿了整個天空。


為什么“我不記得我的母親”?這里隱藏著什么秘密?從這里可以看出泰戈爾是多么了解孩子的心性——當孩子玩耍時他們會忘掉一切。泰戈爾的哲理詩充滿著強烈的抒情,短小睿智,閃動著靈性與神性。我們生來都是詩歌的孩子,在母親的心中游戲、歌唱,母親深情的目光布滿整個天空,如同璀璨的繁星。阿多尼斯曾說:“是的,詩歌無法抹除黑暗/不過它能夠/拓寬光明的邊界。”(薛慶國 譯)。泰戈爾的語言邊界在哪?我們不得而知,它太博大浩瀚了,以至于我們無法窺探他心中的那永恒的神秘。


此時,一只飛鳥落在詩句里,在我們的頭頂撒下悠長而自然的聲音,然后消失在另一個詩句中,只有哲思的回聲倏地穿過了密林,不留痕跡,唯有萬物的疑問還在歌唱:


“你離我有多少遠呢,果實呀?”

“我是藏在你的心里呢,花呀。”

——選自《飛鳥集》,鄭振鐸 譯


撰文/閆超華

編輯/王銘博

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