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發展沖擊了不同的領域,面對這個正在迅速發展的新事物,不同領域的人士有著不同的看法。我們向各個領域的人士進行了一次征集,讓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工作性質談一談對AI的看法,以及AI可能在未來形成的沖擊。在這些回復中,一些人傾向于保持相對樂觀或放松的心態,認為我們不必對此過多焦慮,它有可能會帶來益處,或者從其他的角度產生相對正面的影響。也許人工智能未來能夠成為輔助我們的一種理想工具。
也有另一批人給出了嚴肅且值得關注的回應。這些回應主要針對于AI當下的缺陷以及其本質上與人類的不同。在這些回復中我們能夠看到人工智能不足的地方。它真的能夠成為幫助人類的工具嗎?還是說,它會從信息參考度、思維方式、語言模式等各個角度給人類社會帶去更加僵化的影響?
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月28日專題《人工智能的寫作預警》B06-07版。
藍藍
(詩人)
我想用科幻作家特德·姜的一段話,來說明人們可以如此對人工智能進行思考:“它們讓你參與類似抄襲的行為,但不會給你帶來與之相關的愧疚感,因為甚至連你自己也不清楚你在抄襲。”特德·姜還引用了程序員西蒙·韋利森的話,后者將大語言模型的訓練描述成“受版權保護的數據的洗錢”。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2001)劇照。
三年前我對一位科學家講,AI還不具備讀懂詩人的情感邏輯和隱喻的能力,結果DeepSeek出現,我發現它有了相當多抓取詩歌修辭的能力,甚至能在無趣的公文里運用得慷慨激昂(也不乏古怪)。毋庸諱言,人工智能發展神速,在非創造性領域它顯示出有限的生成能力,BUG也同樣層出不窮。至于在創造性領域,我不認為它能代替人類創作出真正的藝術品。
曾有朋友發來了AI寫的詩,相比之下它寫的古體詩看似比自由體詩稍好,但那也是基于古體詩中意象、句式及風格的固化所致。很多AI對文字、圖片和音樂的生成,都是依據大數據顯著性來抓取,因而多是平均數據的呈現。我想說的是,人工智能沒有主體性,而人類的語言是基于交流的愿望存在,藝術更是來源于人類主觀感受和表達的愿望以及對美的形式的創新沖動。我畫畫的小女兒跟我討論人工智能時說:AI無法像人類那樣時刻更新經歷、經驗和感受。較好的情形是視AI為工具,輸入指令者的每一步選擇仍然是決定生成品質量的唯一因素。
趙松
(作家)
DeepSeek的震撼力,對于我這種還沒搞懂如何將它植入電腦系統的技術小白來說,肯定還無法像AI業界人士那樣強烈,我只能說說應用感受。
我讓DeepSeek評論我的兩首詩,然后再模仿寫首詩。從它在十幾秒內生成的兩篇短評來看,最直觀的印象,就是它有著強大的理論資源,粗看不明覺厲,但細看就會發現,兩篇評論都沒有人的感知因素在起作用,而這正是國內理論化文學評論的通病——用理論概念和術語層層包裹文本,卻無法進入文本。
在我指出它的評論過于理論化導致的空泛問題后,它立即重新生成了一篇評論,但也只是評論策略的改變,仍舊是過度理論化的狀態。而它模仿的那首詩,表面上看確實有點像我的風格,但問題同樣是缺失了人的因素,就是人驅動文字生成詩的那些主觀因素。
這樣說是不是意味著我對DeepSeek在文學方面的能力評價是負面的?不,是完全正面的。我想說的是,隨著DeepSeek應用的成熟,那些毫無新意及創造力的文學作品、文學評論,將越來越難以蒙混過關。那些虛張聲勢的偽現代派作品、充滿陳詞濫調的偽現實主義作品,那些對文學缺乏感知能力、只靠掉書袋搬弄理論的文學評論,會越來越難以遁形。
換句話說,像DeepSeek這樣的AI平臺,最終會讓那些沒有原創力的文學消亡,而會讓真正有原創力的作者和作品更容易彰顯其價值。
《異次元駭客》(1999)劇照。
袁凌
(非虛構作家)
AI寫作帶給我最初的震動,來自于前年某次互聯網思想大會,會上有人現場展示了用ChatGPT爆改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應該說AI改寫得很好,在意象的新奇度和組合的陌生化方面和原作似乎不分伯仲。給人的感覺似乎AI具有了自主的思想,就像圍棋界的阿爾法狗出世之初,大家以為它只會計算實目不會把握虛勢,后來卻發現它對于“勢”的把握讓人類棋手望塵莫及。
雖然如此,兩年來我卻從當初的震動中漸漸平靜,作為一名文學寫作者,面對DeepSeek出世的浪潮也沒有太多驚慌之感。原因一是作為一名以非虛構寫作為主的作者,我(至少在相當時期內)不必擔心AI能長出雙腳,去往田野調查現場做大量訪談調查,這保證了不至于被搶掉飯碗;這種親臨現場和親歷事件的真實,成了非虛構寫作最寶貴又不可替代的品質。
另外則是我通過身邊人和網絡上頻繁試用AI寫作的實例,漸漸發現AI寫作的缺陷和它的長項是一體兩面。在它陌生化使用意象和語法的修辭背后,始終隱現著某種依托于大樣本數據的套路,是在二手詞匯的組合上翻新出奇,而沒有原初本真的經驗體會,因此它善于把一首詩或一篇小說寫得復雜,卻不善于寫得簡單。這也提醒我們,小說寫作中為人稱道的“圓熟”套路,可能是最容易為AI取代的東西,寫得真實而非熟練,可能會越來越顯得重要。
這或許也意味著現行文學價值體系的重塑,非虛構寫作的地位上升,成為文學主流。這并非壞事。
廖偉棠
(詩人)
關于DeepSeek-R 1的應用,我的著眼點自然放在它的寫作能力、尤其是中文寫作能力上,不是因為我也是一個中文創作者——至今我仍看不到AI文學寫作取代人類嚴肅文學寫作的可能,主要因為我還是一個文學寫作教師,我想看看它能怎樣成為我的助手,甚至提供一些“反面例子”。
創作先從學習開始,我讓DeepSeek“研讀”了幾首我的詩,相當專業,但也不乏溢美之詞。鑒于最近大量詩人以此自我陶醉,我就不列出那些溢美了。經過幾次現代詩批評練習,并且使用“深度思考”功能之后,DeepSeek的潛力驚人爆發,我給它指令:“用Ezra Pound的風格為殷商人牲父子寫一首哀歌。”14秒深思后,它給我的回答遠遠超出我的期待:
好的,我將嘗試以龐德式的意象碎片、歷史時空交疊和語言張力,結合商代甲骨文的神秘質地與青銅器紋樣的暴力美學,來重構這場獻祭的哀歌。以下是詩歌:
《商卜:癸巳日斷章》
(青銅鼎低吟著未成形的讖語鴉羽墜入火中,第三根肋骨裂出龜甲紋——“癸巳,王命燎羌,雨。”而雨是鹽粒穿透甕中幼子的瞳孔)血珠爬上青銅鉞的饕餮口,父親的手腕在繩結里發芽成黍稷,甲骨裂紋蔓延至喉骨,他吞下最后一個動詞:“羌”——舌根沉入灰燼的子宮。(子嗣的臍帶是未灼的卜骨,在灼斑與灼斑之間,黃昏被肢解為五匹白馬、三只斷喙的鵀鳥,商王數著脊椎,如數著玉戈的棱脊而棱脊下,人牲的姓氏正在風化)風在鼎耳鏤刻哭嚎的形狀,髑髏空洞處,蟬蛻正編織夏至的襁褓——“癸巳,王受祐?”貞人的刀尖遲疑,劃開一道沒有回聲的答案。
成詩雖稍嫌工巧,但整體意象以實求虛、飽和間有突兀,歷史反思克制且保留多義,對漢字的形、音能指部分亦有敏感自覺……以上不但達到了研究所寫作課學生的高級程度,拿去一些文學獎參賽,說不定甚至能得獎。
但是,我們應該知道,“得獎體”的泛濫,正是現在中文現代詩的一病。我保留了這首詩,以及DeepSeek為它所寫的構思線索(這是我最欣賞的,它毫不藏私,相比于一個詩人更像一個老師)、甚至它自己為這首詩作的注釋。我會把這些給我的學生看,告訴他們這是詩的藩籬所在,我們要越過它,方能窺見真正的文學。這首詩的局限,恰恰在于它造詩的姿態過于優美,乃至呈現的痛明顯帶著表演性質。
一如兩百年前攝影取代傳統寫實繪畫,激發藝術家創造攝影不能創造的現代藝術,假如現在AI取代了我們圓熟規整的“現代詩”,我們倒可以試一試怎樣寫AI寫不了的詩、有血有肉的詩,說不定詩的真義會因此嶄露。
毛尖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作家)
可能是我技巧還不夠好,使用到目前,AI給我的最大便利是翻譯。GPT剛出的時候經常有朋友說,我讓AI用你的口吻寫了篇文章,你看看咋樣。每次都是乍一看很像,再一看就是句子堆砌,類似素菜葷做,都是修正主義風。如此看了幾篇后,我的興趣也就下來了。
當然,AI寫辦公文肯定是極好的,我平時主要寫專欄,需要對一線文化現象發聲,而AI主要靠數據庫,所以,目前AI還做不了我的工作,暫時我也不覺得AI能取代藝術想象和藝術判斷,畢竟,人類靈魂的幽深和褶皺和關聯,經常是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尤其是,人類所具有的犯錯的能力,孤注一擲和劍走偏鋒的能力,AI還望塵莫及,就像AI,終究還進化不出趙本山的眼神。
《她》(Her,2013)劇照。
苗子兮
(美術史學者)
近年來,隨著眾多AI工具的發布,人們感覺自己已經站在了人工智能的門口。在我的朋友圈中,也有不少學術工作者展示自己利用AI查找資料、撰寫文章的嘗試。確實,在AI時代,學術研究、搜索資料,將更為方便快捷。
比如我想了解零基礎如何學習古羅馬碑銘,DeepSeek很快給我設計了一個從短時到長期的學習計劃。這個計劃的步驟包含基本詞句的識讀、相關網頁的查詢、如何借助已有工具進行翻譯比對等。按照它的邏輯,確實可以借助工具理解以前幾乎無法措手的域外碑銘。可見AI可以成為學習研究的幫手。
在資料檢索方面,各類人工智能都有所表現。不過,可能因各AI所用數據還沒有接入學術性的數據庫,所以目前的AI搜索,還無法完全取代學術搜索。如我經常使用的各種古籍數據庫,還處于賬號登錄或者IP確認方能查詢的狀態,這確實一方面阻礙了知識的廣泛傳播,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是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就學術工作者來說,需要在AI大數據能夠進入各類數據庫之前,抓緊構筑自己的學術護城河。
說到學術資料檢索,還不得不涉及另一個話題,那就是資料的辨偽。有一天,一位朋友在朋友圈展示了他請DeepSeek幫他找一篇明代墓志的過程,結果給出的答案完全是一篇AI生成的墓志。我們也時常看到,眾網友在請AI幫助創作各式詩詞、古文。而這些新的創作,一經用戶發布,無疑又將成為后來的AI檢索的對象。這一行為,無疑在提示我們:一個大規模、無意識“作偽”的時代,正在來臨。這意味著在未來的學術研究中,對材料的辨偽,將成為更為基礎的一步。
陳楸帆
(科幻作家)
人工智能對文化產業的影響不容小覷。一方面,AI確實可以提高創作效率,催生出更多優質內容。以網絡文學為例,一些平臺已經嘗試用AI來輔助寫作,填充枝節內容。但另一方面,過度依賴AI,也可能加劇同質化、快餐化的問題。甚至,大眾是否會因為無處不在的AI生成內容而遭到“審美污染”,進而拋棄人類不夠高速、智能、磕磕絆絆的“手工”創作,而青少年是否會因為過早使用AI工具而主動放棄對深度閱讀、思考與表達能力的追求,未來“無用階層”與“超級人類”的認知能力將有云泥之別。
站在人機協作的臨界點,我們既要警惕“自我工具化”的異化風險,也要摒棄盧德主義式的技術恐懼。當AI能批量生產及格線以上的小說時,真正的創作恰恰要從“及格”走向“破格”。也許,是時候讓寫作,讓文學回歸到最本真、質樸的原點:探索心靈、自由表達、開拓前人未曾體驗過的美、情感與思想,成為照亮自我,抵達未知的火把燈塔。
回答者/藍藍 等
編輯/宮子張不退 西西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