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當AlphaGo成為圍棋里最不可擊敗的棋手時,人們還相對樂觀地認為它只能在運算領域擊敗人類,人工智能的發展距離思想文化還有很遙遠的距離——現實證明,這個所謂的遙遠距離只有十年。近兩年,人工智能已經正式進入了人文藝術的工作領域,從最初的視覺制作,再到近期的文本寫作,人工智能已經開始模仿人類的文本寫作與邏輯方式,開始向創作領域發起挑戰。當人工智能開始拿起筆寫作的時候,這對我們來說或許是個預警——盡管它現在還無法創作出真正的作品,但誰也不知道再過十年的它能夠進化到什么程度;當AI開始創作的時候,我們又該如何看待人類創作的意義;它會成為輔助我們的工具,還是會成為一種思維方式的統治者?


人工智能不僅是浪潮,也是一種趨勢。在現在或未來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會接受人工智能的沖擊。在人工智能已經能夠涉足的越來越多的領域中,它的運行模式也在提醒著我們,未來能夠區別人類工作和人工智能工作的本質到底在哪里?它真的會幫助我們人類,還是會逐漸開始以一種思維模式規訓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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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月28日專題《人工智能的寫作預警》B02-03版。

B01「主題」人工智能的寫作預警

B02-03「主題」在AI的沖擊中抓住人類生活的本質

B04-B05「主題」對AI的回答之 也許它可以幫助我們許多?

B06-B07「主題」對AI的回答之 也許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

B08「主題」曾經風靡的技術發明


撰文|宮子


如果真能替代某些工作

也是挺好的


近兩年,人工智能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人們的預料。最早在手機上接觸類似人工智能的軟件還是一些大學時期在手機上流行的小程序,它們會對聊天框里的文字給出一些看起來有些機械式的回復,有時聊天機器人給出的回復還前言不搭后語,看著完全是圖一樂。但今天的人工智能已經可以對大多數問題給出嚴肅的回復。當我試著在手機上向它提問幾個偏專業的文學問題時,它可以援引各種角度和研究資料給出“深度思考”的回復。甚至,現在的人工智能還可以嘗試寫作,我輸入指令,讓它分別模仿魯迅、波拉尼奧、安吉拉·卡特、德里羅、麥卡錫等風格鮮明的作家的口吻去寫一段話,雖然邏輯不通,語感也無,但大致風格的確被人工智能模仿了出來——另外不得不提的一個特點是,AI好像非常擅長寫結尾最后一句話。以至于在其他社交平臺上我可以看到有人在對比分享一些AI寫出來的句子,并且表示難以相信那些話是AI寫出來的,看起來又有詩意又有哲理。


我的嘗試是在春節期間,讓DeepSeek模仿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口吻寫一段春節祝福,它寫出的最后一段是“遠處第一班地鐵碾過軌道,震落了電線桿上褪色的財神貼畫……愿所有歸途都通向未完成的站臺”。而用AI寫的歌詞,可以說比市面上百分之八十的口水歌歌詞要好得多;在平面繪畫上,人工智能也可以迅速創作出不同風格的畫作。同時,在世界上也有不少作家開始嘗試運用AI進行寫作,例如薩爾曼·拉迪什等等。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在人工智能的沖擊下,人文藝術是不是要進入到下一個階段了。有人會聯想,人文學者、小說家(詩人貌似暫時安全一些)、畫家與設計師們是不是將要面臨失業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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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與時間》,(法)貝爾納·斯蒂格勒 著,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23年11月版。


首先,我得感謝目前看到的大多數網絡回應都站在我這類“即將失業”的人群立場替我們辯護。比如人工智能永遠掌握不到文學的本質,無法洞察人類深處的靈魂,比如AI寫出的作品在人物邏輯和語句邏輯上都存在著問題,再比如所有AI制圖都存在著專業視角下的構圖問題,或者它們能復刻細膩的筆觸、卻永遠畫不好人類的手。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大量的引用資料造假等等問題,這些都是目前人工智能應用的巨大缺陷。在未來,這些缺陷或許會得到一定程度的彌補,但即便是目前在文本生成方面漏洞百出的AI,好像依舊可以替代不少日常工作的部分——這好像是唯一值得欣喜的部分。畢竟,它目前能夠替代的工作恰好是我們大多數人不愿意去完成的。


當我嘗試了幾次用AI去生成文本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玩意兒可太適合拿來寫工作總結了——或者具體的項目報告、學習心得、工作履歷簡介、獎項申請書等等——總之都是那些非常模板化的東西。在過去的工作里,這些文本可以被統稱為“垃圾文字”,我們誰都知道不會有人認真閱讀,也知道這些東西追求的就是乍一看的紙面效果,但是所有人都被要求以鄭重其事、嚴肅專業的口吻去寫這些東西,用那些機械化的文字把“我”刻畫出來。


我們被要求必須使用書面詞語而不能是口語化文字,否則你就會被認為是個對待工作不夠重視或者缺乏專業性的人。我們厭惡它,卻又要耗費精力在電腦屏幕前認認真真地填寫那些充斥在每個流程里的材料,我們明知這些文本和具體的工作過程關系不大,卻又要接受在很多人眼中這些東西就是最終成果的現狀。甚至我們被迫要給自己明明毫無樂趣的枯燥工作增光添彩,要在文字報告中東拉西扯出一堆看似了不得的意義——同樣的一份工作,你肯定不會在工作總結里寫“這只是個工作任務,好在效果最后還湊合”,而要寫自己以怎樣積極的態度、靈敏的思路和辛勤的汗水,讓這份工作具有了何等的價值——我們都知道這是些屁話,但又是這些東西能夠讓你在評選體系中脫穎而出。如果能夠將這些工作交給AI來做的話,我將十分興奮自己不必再在這些事務上浪費時間,畢竟它們寫得又快、又好、又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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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代碼》(2011)劇照。


同時,AI看起來在寫論文方面也頗為拿手。當然,這肯定屬于學術造假——可是我要強調的一點是,本科生的作業或論文和學術沒有任何關系。在大學里我就非常困惑為什么很多教師為學生布置的作業都是論文,同時優秀的學長們也不斷強調這件事情需要加強訓練,大一新生們上交的只是大作文,需要鍛煉才能寫出格式嚴謹的論 文 。包括在臨近畢業時期,我相信大多數人都經歷過這樣的煩躁時刻——導師們一次又一次給你回復,說你的論文需要“大改”,但“大改”的內容卻完全是格式問題。總之,如果你的論文格式嚴謹但毫無新意,你可以畢業;但你的論文格式不通過,那么你無法通過畢業論文這個環節。“嚴謹”與“荒謬”就這樣形成了奇妙的共生關系。總之我一直將那些反復修改格式、反復打印的過程視為浪費紙張。我肯定不支持本科生直接拿AI寫作業和論文來投機取巧,但我會構想這樣一個場景——如果兩位本科生,一位用AI打底,另一位純粹毫無經驗地自己手寫,在教授不知情的情況下,哪一份作業能在上百份作業中獲得更高的分數呢。曾經的教師苦惱于學生無法掌握嚴謹的學術表達,闡述觀點時使用的參考文獻太少——對此,AI證明了他們可以成為更好的學生。


針對AI最為擅長的這兩個文本領域,我不禁思考,我們人類是否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被自己生成的大量詞語、話語模式和邏輯表達方式束縛了太久?AI擅長使用生僻的專業術語來包裹自己,不少高校也已經對論文進行了AI詞匯查重,然而,這些詞語是我們而不是AI發明出來以呈現專業性的,是我們人類自己率先開啟了這條競爭賽道。當AI可以替我們完成這類工作時,我們之前是不是已經完成了大量這類人工智能式的工作,甚至將自己嵌套其中?


AI不和你開玩笑


所以,當我們體驗到AI存在的上述問題后,我們會發現AI的一個特質——它不和你開玩笑——不管是AI發展的速度,還是AI對你的問題所進行的回應,哪怕是你輸入指令讓AI給你講兩個笑話——在這些方面AI都不會和你鬧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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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2023)劇照。


某些時候,AI的這個特質會讓人感到舒心。不少人現在已經將AI作為自己的一個樹洞,向AI傾訴自己日常生活里的不愉快經歷,而AI也能給出合理的回答,不會像人類那樣,不會不耐煩傾聽,不會在回答中讓你感受不到共情,更不會給出火上澆油的回應。它在深度思考的過程里規避了任何可能讓使用者不愉快的邏輯,不會有職業、地域、性別上的歧視,看起來就像是可以隨時使用的心理輔導手冊。但它也更像是一個加強版的星座占卜游戲,其實在不少人傾訴時已經在內心預設了理想回應的大致輪廓,AI則負責用文字進行填充,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完全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產生碰撞的可能性——盡管現實里的大多數碰撞都并不令人愉快,甚至可能讓人更加氣憤。


在想象力方面,我們人類(目前)仍舊占有巨大的優勢。AI永遠不會赤裸裸地胡說八道。我嘗試著給AI輸入一連串不著邊際的事物,例如讓它講述一下“二戰時期肯尼亞是如何攻陷英格蘭并最終在北極格陵蘭島建立了亞特蘭蒂斯帝國的歷史”,我想讓它講述一個胡說八道的故事,但它完全編造不出來。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引用,沒有任何歷史邏輯聯系可言,面對這樣的問題,AI完全無法回應。


很明顯這也不是人工智能開發者的初衷。人類創造人工智能可不是讓它們胡說八道的,人類想要使用AI增加效率,而不是讓它們跑出來添亂。于是,這也引起了另一件讓我們值得注意的事情,即AI一直以標準答案的模式為我們提供回復——針對工作報告、論文格式、心理咨詢以及其他有著正面答案或標準模板的事情,它們可以完成得不錯——但在其他場景中,AI的標準答案模式完全限制了人們的思維。


為了印證這件事情,我對人工智能軟件進行了文學作品評價的指令輸入。我先讓AI回應一下,“為什么馬爾克斯的小說寫得那么差勁”,這明顯與AI的數據庫不符,因為馬爾克斯的作品是經典名著,于是它努力從各個維度分析,表示可能是“人物關系復雜”“語言和文化隔閡”“語言密度過大”等等,然后在最后建議讀者在感受到閱讀挫敗的時候應當“接受混亂”以及“結合背景資料去理解”等等。


總之就是完全沒有動搖馬爾克斯小說的文學評論地位,而是認為讀者在接受環節出現了問題。可能是馬爾克斯的小說太難以從負面評價,于是我又換了個人,詢問AI“為什么簡·奧斯汀的小說如此平庸”——這個問題可以產生很多反面觀點,但結果AI的回復依舊是一本正經,甚至連回復模式都一模一樣,可能是因為“歷史年代久遠的隔閡”“敘事風格的隱蔽革命性”等等,最后還為問題中的“平庸”一詞做了辯護,告訴我簡·奧斯汀的作品恰恰是“平凡中見不朽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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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技術》,(法)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


它說的一點錯都沒有,但也沒有一點意思。


但我們人類也沒有做到這一點——想想我們已經多久沒有見過有趣的、帶有性格的文學評論了?好像連我們自己都已經不善于生產這種事物了。


更為激進的設想


以上AI的種種問題,可以歸結為它的本質依舊是模型訓練出來的數據代碼。它沒有性格,沒有自主思想,這也是它短期內完全無法威脅到人類的創造性工作的原因,目前的我們完全可以將AI替代作家與藝術家的想法視為天方夜譚。在繪畫方面,AI的沖擊力可能還不如攝像機被發明出來的那個年代。但另一方面,人類技術永遠在不知邊界地進步,AI的種種缺陷都會在未來技術的發展中被彌補,未來科技完全擁有了仿照人類大腦模式訓練出AI性格和自主思維的能力——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又該如何面對人類人文思想的處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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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次元駭客》(1999)劇照。


我們完全可以做個這樣激進的假想——寫出精神高度難以企及的著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個超智能型號的AI,發明了大量數學公式的高斯也是一種AI,各領域全才的達·芬奇也是AI,海德格爾和庫布里克也是AI——我們只需要把“天才”這個概念替換成“AI”,假設我們人類的所有杰出成就、所有普通人無法完成的作品都是由AI所創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該如何看待人類精神文明的處境。是不是當AI可以寫出歷史上最為豐富深刻的詩歌時,人類詩人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這一問題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們99%的人這輩子都成不了攝影師,但我們依舊在享受拍照并不斷分享的樂趣——即使這一樂趣已經逐漸轉移到了后期修圖上。文學創作和繪畫同樣如此,我們人類有著自我創作的沖動和需求,這件事情無法由任何他者替代,即使我們知道自己是一個蹩腳詩作者,但有時在某些環境的觸動下,我們仍舊會試圖寫出一些詩句來表達自己的內心。


在思維方面,人類歷史上的諸多矛盾問題,其實很多哲學家與社科學家都給出過思考與回應,但我們會發現,除非這些思想真正內化到我們的生命深處,否則它們永遠只是漂浮在外部的概念與文字。用邏輯概念思辨問題很容易,但用它面對生活卻很困難。我們活著的最大意義不是見證那些完美的事物,而是經歷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屬于自己的完美時刻。只要我們保留著這樣的認知,即使在未來面對無比完美的AI智能,我們依舊可以保持人類的尊嚴與本質。“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這類古希臘式哲學的質樸發問將會一直引領著我們的精神思考。


人工智能目前的發展趨勢也給我們提了個醒,讓我們注意到重新審視人生存在的必要性。就以文學閱讀為例,長期以來我也屬于那批“直面文本”讀者群體中的一員,認為文學閱讀完全沒必要像日內瓦學派堅持的傳統那樣,要去了解作家的人生經歷,讀者只需要直接閱讀作品即可。但事實上藝術家的經歷和作品之外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是作品的終極來源。我們不會從人工智能藝術家身上感受到它們的過去與經歷,不會感受它們的性格魅力,同樣也不可能產生創作者與作品之間偶爾出現的割裂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AI的發展以及存在的缺陷能幫助我們重新意識到“人味”的重要性,前提是我們開始去重視它。


也許,未來AI的更新換代式的發展反而會幫助我們完成一次篩選,將那些僵化的事物剔除掉,或者開始沖擊人類的精神與情感認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人之本質之類的質樸話題,甚至幫助人類從成功理念和結果論的束縛中解套。但同時,在這里有一個問題或許更加值得我們深思——在這個假想中,要讓AI具備自主思維、性格和情感無疑需要前所未知的技術突破——但是,我們人類為什么一定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我們可以搜索到,一些前沿的科學領域已經開始嘗試為機器人增加情感反饋機制和場景反饋機制等等,雖然現在看起來還只是一堆鋼鐵在對環境做出反應,目前我們還可以斷言人類不會和人工智能之間產生真正的情愫(暫時忽略掉紙片人文化這類小眾群體),人類不會和AI之間產生友情與愛情。但試想一下,或許再過五個、六個世紀,當人類科技發展到足以將人工智能的情感機制、模擬人類大腦的思維模式、精致的仿生學外形制作等等領域徹底融匯在一起,真的創造出了可以混在人類群體中的那樣一種仿生人式的人工智能,同時由于人類的數據培訓,它可以在各方面都表現優異甚至堪稱完美。那時,我們又該如何區別人類和人工智能的界限,我們又該如何尋求人類存在的本質意義?我們是否只能借助于生命和死亡的原始概念來進行思考,但在那時或許連死亡的意義都會被重新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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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2023)劇照。


我們沒有辦法再繼續假想更多了,畢竟我們并不生活在這種假想的現實中,但毫無疑問,如果科技真的發展到了那個地步,人類的哲學認知和倫理學認知都會被徹底顛覆,我們會混淆,人類的諸如善惡、正義之類的探討將變得更加涇渭分明——當一個人工智能出現性格缺陷或者在你情緒失落時回復風涼話的話,開發商必然會發布補丁更新這一漏洞。地球上將會第一次批量出現“完美”的人類。當我們不斷指責人類在現實中的貪婪時,是否有想過,人類的理性也具有不知足的貪婪屬性呢——我們的科技未來為什么一定要朝著模擬與復制人類思維的方向發展,只是為了證明人類的智慧足以做到這一點嗎?


理性,

真是人類的終極答案嗎?


現在,在不少平臺的評論區里,已經出現了AI評論,用戶們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回復是機器人的回復,我看到那些評論后忍不住苦笑——這不正是幾年前人們所說的“理性、中立、客觀”的評論嗎。這確實是一件頗具諷刺的事情。


人工智能開始嘗試文本寫作這件事情,是以非常現象化的形式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思維方式,它所暴露的缺陷也正是值得我們在此現象中思考的問題。AI是以人類有跡可循且可以被定義為合規的思考模式中,總結出了這樣一套文本范式,同樣這種模式也是最適合AI代碼運行的表述方式。當我們指出AI的模板化文本和僵化問題的時候,也應當回顧一下我們人類在進步歷程中所產生的僵化問題——就以我們人類最具偶然性的體育運動為例,如今網球比賽中,發球上網型打法幾乎已經絕跡,大多數運動員都采取抽底線的打法;體育統計學和進步的戰術理念告訴我們,籃球運動中效率最高的是三分球和突破,于是現代籃球中已經看不到過去千奇百怪的打法;足球運動同樣如此。舉出現代體育的這些例子是因為,沒有什么能比它們更直觀地闡釋這其中的相關性了——如果你追求的是最后的肯定,你就必須接受這種多番技術統計和思維實驗的結果。曾經是人類的特性在主導規則,現在則是可以導向成功的規則體系在指導著人的特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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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能查派》(2015)劇照。


回到AI文本話語的問題上來的話,那么難道我們人類不能夠發出感性的聲音嗎,難道我們不能根據自己的直觀體驗寫出文字嗎?當然可以,但在過去的時間里證明,這類聲音的可信度遠遠不如“有理有據”的話語。我不認為麗貝卡·韋斯特和保羅·索魯的游記能在今天受到多少歡迎,他們總是在游記里增添大量主觀的感受,毫不遮掩地表示自己對某個地區社會的喜惡,更多讀者現在要求的是一種“客觀詳實”的記錄。非虛構寫作中的個體情感也被視為不必要或別有用心(雖然我承認這和“新新聞主義”的濫用有極大關聯,還是那句話,人性是有缺陷的),現代讀者們也傾向于認定非虛構應當保持絕對中立的記錄態度。AI機器人負責的新聞寫作現在已經出現了,它們沒有任何主觀導向的問題。接下來AI有可能會取代人工解說——目前已經有太多解說員因為偶爾的口誤和流露出的偏袒性而被指責——而AI解說可以保持絕對的中立。


誠然,我們完全無法干涉技術的進步,也不必杞人憂天地再去設想幾個世紀過后的人類社會可能遭遇的問題,但是人工智能的發展的確折射出了許多值得我們反思人類本質的問題。AI聊天完全無法解決人類本質上最為復雜、也最難解決的感性問題,它只是用邏輯的思維方式取而代之,將錯綜復雜的內心問題轉化成幾個概念的指向,幫助你擺脫感性上的困擾而不是去思考它。AI的文本寫作也完全無法復刻人類的嬉笑怒罵這些最基本的情感體驗,它的文本生成方式指向的是某幾種人類寫作的標準模板。


AI技術目前發展的主要問題在于,我們無法將它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概念剝離(因為人工智能給出的問題解答方式很多時候的確更加實用),另外,我們無法讓它真正成為輔助人類的工具。當M idjourney問世的時候,很多人斷言海報設計師將會失業。其實理想的狀況是M id?journey應當幫助設計師從一些喋喋不休的甲方那里掙脫,面對那些非要對雞毛蒜皮的地方進行修改、有著無休無止的不符合審美的設計需求的甲方,他們完全可以用M idjourney自己生成那些有著各種指令需求的海報,而當他們真正需要一位發揮創意的設計師時則選擇放權。但現實的困境是人工智能的出現反而讓人覺得設計應該更加容易、更加迅速,它的應用沒有被擺放在解放人類自由上,而被放置到了增加人類效率上。人工智能的文本寫作也是如此,目前在它能夠運用的領域,它并不能夠解放工作,而是會將你一天的工作文案從兩份增加到二十份。它很像是古怪的炒菜機器人——我們不太需要機器人替代我們烹飪,我們更需要它來幫助我們切菜和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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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機器人》(2024)劇照。


理想的愿景或許是,我們人類可以在人工智能的刺激下去重新審視那些獨屬于人性的部分,意識到理性與感性的沖突存在的必要性,而不是僅僅用前者構建世界。我并不認為尋求創造上的破格與新形式、或者在資料精確性與邏輯運用方面進一步強化會是對抗人工智能的有效方法,不要低估人工智能的數據庫更新速度和學習能力。我認為質樸的方式永遠是最簡單有效的,保持寬容,回歸對生命力的體驗,表達情感里的喜怒哀樂,說自己想說的話。生活應當是我們所有人文思考與藝術創作的起點與終點。人工智能可以沒有生活,但我們人類不行。也許吧,也許在未來我們的科技真的能開發出完美的擬人形態的人工智能,也許會出現一個、兩個象征著智慧尖端的型號,但是人工智能永遠無法復制出人類千千萬萬個、各自不同的內心世界。


作者/宮子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