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經典《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講述了一個傷感的故事:有心智障礙的男孩查理在接受了一項實驗之后,智商變得越來越高。但成為“天才”后,查理發現自己越來越不開心。《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是科幻作家丹尼爾·凱斯的同名短篇處女作擴寫而成的長篇,短篇獲“雨果獎”,長篇獲“星云獎”。1966年面世至今,在全球已翻譯成三十種以上語言,銷量超過600萬冊。
這本小說源于丹尼爾·凱斯的一個偶然的念頭:“如果人的智商能夠獲得提升會是什么樣子?”凱斯擅長在小說中探討人類最精微、最深層的心理問題。看到低能查理遭到嘲弄卻報以微笑的時候,我們會為他難過;看到高智商查理意識到過去的不幸時,又會為他憤怒。查理看似極端的經歷背后其實是每個普通人在成長、衰老過程中都有的體驗。
丹尼爾·凱斯的回憶錄《阿爾吉儂、查理與我:我的創作回憶和小說初始版》今年引進出版。其中圍繞《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的起源、構思、寫作與出版的曲折歷程,回顧了他從坎坷童年到作品成功的人生故事,也談到了他的小說創作技巧和對于寫作動機的倫理思考。本文摘編自《阿爾吉儂、查理與我:我的創作回憶和小說初始版》,經出版方授權刊發,注釋見原書。
書山上的男孩
1950年,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來在紐約市立大學學習了一年研究生課程。這個課程名為“精神病理學有機分析”,由世界著名心理醫生庫爾特·戈德斯坦講授。他的教學方法就是操著濃重的德國口音,逐字逐句地給我們念其撰寫的《精神病理學有機分析》,兩個學期的課程都是如此。
與此同時,我開始接受所謂的“啟發式分析”。進行純粹的精神分析,必須深入挖掘他或她的內心,將其偏見、創傷和人格缺陷暴露出來。接受分析者要為此支付一定的費用。我每周去兩次——周一和周五,每次五十分鐘,按打折價需支付10美元。
我的分析師是個中年男人。他個子不高,說話帶著濃重的奧地利口音,很難聽懂。他采用弗洛伊德的方法——讓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背后的椅子上,遠離我的視線。
他定了幾個規矩:在接受分析期間,必須避免生活中出現重大變化,不得換工作、搬家、結婚或離婚;更重要的是,不得中途放棄。我覺得這些規矩就像“四誡”一樣。但他解釋說,這些規矩是基于以下理論:在深入分析過程中,患者會出現痛苦的自我意識;而將其意識轉移后,經常會導致他們將痛苦傾瀉到分析師身上。分析師有充分理由避免這種狀況出現。
我認可他定的規矩。事實上,我覺得這個分析值得一做。除了學習精神分析課程外,這是我深入了解自己、學習如何在寫作中采用自由聯想方法的好機會。
花一筆錢去實現三個目標很劃算,但分析一開始并不順利。
盡管分析師在進行精神分析時不能采取主動,只能任由被分析者自由聯想,但我還是很失望。每次我躺在床上,五十分鐘療程的前五分鐘或前十分鐘都會被白白浪費掉,或者是聊些無關緊要的日常話題。一天下午,我從床上坐起來望著他。
他看起來很吃驚。
“我似乎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和自己的錢。”我對他說。
他清理了一下喉嚨,以便開始“與患者交談”的非正規程序。“丹尼爾,請聽我解釋。你現在的情況非常普遍。你知道,每周要在維也納進行六次治療,只有周日停一天。通常的情況是,在停止一天自由聯想之后,心靈的傷口就會形成一道防護層,所以周一就需要很長時間和精力去突破這道防護層,然后才能進行真正的、實質性的自由聯想。你現在的這段空白或者無作為時間,我們稱之為‘周一清晨防護層’。”
“我不明白。”
“因為你每周只來兩次,中間停了幾天,所以需要時間沖破‘周一清晨防護層’。”
每次治療都要先沉默十分鐘或者用這段時間清除昂貴的情緒垃圾,才能沖破精神防護層。雖然這似乎是在浪費時間,但我還是躺回到床上。十分鐘后,我開始了真正的自由聯想。我回憶起……
……“貝蒂美發廳”離鐵路貨運站不遠,就在火車高架橋下面……我的母親貝蒂是個自學成才的美發師,為女人們洗、燙和做頭發……
我們住在美發廳上面的一個房間里,我的床擺在父母的床旁邊,靠著窗戶。每當高架橋上有火車轟隆隆駛過時,我都會被吵醒……
……馬戲旺季到了……“林林兄弟巴納姆與貝利馬戲團”的小火車開進了附近的貨運站。來看馬戲的人和女演員都到“貝蒂美發廳”來做頭發、修指甲。她們有的坐在石頭門廊或臺階上和我玩,有的在變戲法、講故事。那個長著胡子的和那個文身的女人都是我母親的顧客。她們說我是個可愛的小男孩。
一個表演空中飛人的女人來做頭發。她的小女兒……大約五六歲,長著像秀蘭·鄧波兒一樣的金色卷發。她母親把她拉進屋的時候,她一邊跺著腳,一邊尖聲叫著。
母親沖我喊著,讓我把玩具拿給那個小女孩玩。我從玩具箱里拿出一個小火車遞給她,但是她把火車扔到地上。小火車摔壞了。
“丹尼,”我母親說,“去和她玩玩。”
然而,不論我怎么做,都無法讓她停止哭泣。
“丹尼……”母親懇求道。
我跑到樓上拿回了一堆書。打開其中的一本,我開始讀起來:“從前,有個美麗的公主……”
雖然小女孩仍在哭,但我沒有停下來。她慢慢地不哭了,豎著耳朵聽起來。當然,那時的我根本不識字,因為母親常給我講那些故事,所以我都記得。
“他居然識字!”一個顧客說道。
小女孩的母親問:“他幾歲了?”
“三歲半。”我母親驕傲地答道。
“他一定是個天才。”小女孩的母親打開錢包拿出一分錢,“真聰明,丹尼,去買塊糖吃吧。”
我仰起頭,想看看分析師的臉。“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可以靠講故事掙錢。”
我看不見他的臉,他也未做任何評論。
電影《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2000)劇照。
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的這些記憶都被封存了。1929年,也就是我兩歲的時候,美國發生了金融危機。1933年,羅斯福總統宣布關閉銀行的時候我才五歲。就是在那個時期,我的父母被迫關閉了“貝蒂美發廳”,搬到了斯內迪克大道。他們向平卡斯先生租了公寓一層的兩個房間。
在這段困難時期,母親沒有時間再在睡前給我講故事,我就自己開始學習字母表。我識字毫無困難,所以在六歲上小學之前就能看書了。老師對我母親說,我五歲就已識字,便沒有必要再上幼兒園。
我將這些回憶與六七歲時第一次知道講故事意味著什么聯系在了一起。
一個潮濕的夏日夜晚,我和父母坐在門廊上乘涼時,看到鄰居的一群孩子聚集在雜貨店前的路燈下。
征得母親同意后,我跑過去看發生了什么。那些大多比我年齡大的男孩坐在店前的木箱子上。箱子是冬天存放牛奶用的。有人把我抱上箱子和他們坐在一起,這樣我就可以看見、聽到他們在講什么。
一個叫薩米的男孩正站在人行道上講故事。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未經修剪的頭發垂到耳邊,上衣打著補丁,破舊的黑鞋子沒有系鞋帶。
他津津有味地講著圣女貞德在遭到惡魔弗蘭肯斯坦攻擊的那一瞬間,被巴黎圣母院的駝背人救下;人猿金剛抓住梅·韋斯特,把她拖進叢林;查理·卓別林抽出寶劍殺死了這個巨大的人猿,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坐在木箱上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薩米講故事,當他停下來說“以后再接著講……”的時候,大家都失望地尖叫起來。
接下來講故事的人是托尼。他試著模仿薩米,可是并不成功。他講得漫無邊際,總是跑題。于是大家就用鞋跟敲著牛奶箱的邊緣表示不滿。
那個夏天,我晚上經常跑到那兒去聽故事,所以明白了什么樣的故事不受歡迎,以及如何講故事才能讓大家安靜地聽。我也想加入他們,顯示自己也會講故事。但當時我是那些孩子中年齡最小的,因而不敢在挑剔的聽眾面前展示自己。
我似乎什么也記不住。在去雜貨店聽故事之前,我在家里編好了故事,也想好了怎么講。可每次輪到我時,我仍不知所措。
我在學校的情況也是如此。測試內容凡是要靠記憶的時候,我的成績都很差。每次數學考試當天,母親一大早就會把我叫醒,讓我復習乘法表。然而到了學校,我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多年前,我能一字不差地記住兒童書中的故事。可是上學之后,我什么都記不住。我覺得自己不夠聰明。
后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為第二天的算術考試做準備。我把學到的內容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什么也沒記住。我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努力想著那些數字。遺憾的是,我必須用手指幫忙才能做加減。第二天早晨用冷水洗臉的時候,我盯著水池上面鏡子中的自己,眼睛被肥皂水刺得生疼。就在這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會了。于是我又把那些內容反復想了八九遍。
多次試圖理清頭緒失敗之后,我終于在夜晚和清晨之間的那段時間,在睡夢中搞明白了所有問題。
在準備故事的時候我也用了這個方法:在入睡之前編好內容,然后存在腦子里。第二天早晨,我面對鏡子中另一個我,發現自己已經記住了故事。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克服緊張。由于在睡夢中做好了準備,講故事的時候我便能從容不迫。我的故事非常戲劇化,充滿了危機和沖突,所以聽眾從來沒有用鞋跟敲過箱子。
電影《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2000)劇照。
多年以后,我在《北美評論》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描寫薩米的短篇小說《演說家》。我還將在睡夢中學習的事改編成了查理·戈登在提高智商實驗中使用“睡夢學習機”的情節。
“我喜歡講故事就如同喜歡讀書一樣。”我對自己的分析師說。
“它讓你想到了什么?”他難得地問道。
“我想到了爬書山……”
“書山?”
上三年級的時候,父親開始和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人合作,但那個人的名字我不記得了。他們在布朗斯維爾開了一家舊貨店,買賣廢金屬、舊服裝和報紙。那些收購舊貨的人每天都把收來的一堆堆貨用馬車拉到倉庫。
父親經常把我帶在身邊,讓我在店里玩。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那座書山……
那年夏天我八歲……八月里炎熱的一天……父親告訴我,為了把這些舊書打包送出去制成紙漿,他和合伙人還得付錢。“你可以把一些書拿回家。”
“可以留下來?”
“那當然。”
“能拿多少?”
他遞給我一個小麻布口袋:“只要扛得動,你拿多少都可以。”
我眼前迄今還能浮現出那些一直堆到屋頂的書。我看見三個高大的男人正在把書裝進打包機。他們光著背,滿身是汗,前額圍著頭巾。
一個工人從巨大書堆的最下面抱起一大捆書,撕掉書皮后遞給另一個工人,后者將裸露的書頁裝進打包機。第三個工人將書壓緊,放下機器的蓋子。
第一個工人按下打包機開關時,我聽到一陣摩擦的聲響。第二個工人把線插進去,機器便將書捆扎起來。第三個工人打開機器,取出捆好的書,和另外幾個人一起用手推車運到街上,然后裝上卡車運走。這些書都將變成紙漿。
突然,我明白了該做什么。我爬到書山上,找個地方坐下來。我抓起一本書翻看幾頁,然后把它扔到地上或者裝進自己的麻布袋子。我不顧一切地收集足夠的信息,以決定哪本書值得被從那些汗流浹背的工人手中挽救,免于被裝進打包機。沒過多久,我就選好了書。
選好六七本書后,我就從書山的另一端爬下,然后跑到外面把麻布袋子裝到自行車筐里。
大多數在家中的晚上,我完成作業之后,不是去聽什么廣播,而是讀書。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很多書對我來說都太難,但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能讀懂,也會學會其中的內容。
在書山上爬上爬下的男孩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定了格,象征著我對讀書和學習的熱愛。
寫作《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時,我很清楚這個故事源自哪里。在查理的智力增強之后,我想象著他登上了書山。登得越高,望得越遠,直至他攀至頂峰,環顧著周圍的知識世界——既有善,亦有惡。
然而,他不得不從另一端爬下書山。
原文作者/[美] 丹尼爾·凱斯
摘編/荷花
編輯/王菡
導語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