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高原干旱缺水,整體在“胡煥庸線”以北,千百年間都是游牧經濟為主,因此若說起食品,多是畜牧產品,是遠不如中原、江南地區品類豐富。近代以來,雖然農業大為發展,甚至一度成為全國第六大產糧區,各種蔬菜瓜果也十分豐富,但因文化使然,習慣使然,要說特色美食,仍首推“白食”和“紅食”。
所謂“白食”便是乳制品,蒙古語為“查干伊德”,主要有奶豆腐、奶皮子、奶嚼克等。所謂“紅食”,則是肉制品,蒙古語為“烏蘭伊德”,以手把肉、風干肉為代表。
當然,白食紅食之間也可交融而成食品,進而成為特色中的特色,比如奶茶。
白食之奶豆腐
白食中最為常見,也最被推崇的,當是奶豆腐。相對于其他奶制品油性熱度都較高且產量較小,奶豆腐可算是營養最為均衡,產量也最高。
奶豆腐其實便是奶酪,但內蒙古地區習慣稱之為奶豆腐,因為制作完成后,一般用方形的模具固定成型,十分像豆腐,且剛做出來時軟糯Q彈,也與豆腐相似,因此被稱為奶豆腐,蒙古語稱之為“查干胡如德”。
奶豆腐的做法,千百年來并無大的變化,只是到了現代器具更為先進而已。古時候,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將牛肚、羊肚當作容器,之后用木桶,而如今都是不銹鋼或者玻璃器皿了。
制作奶豆腐技藝分為自然凝固法、攪拌發酵法、溫火燒制法三種類型。現在前兩種不再常見,而是以溫火燒制法最為普遍——先在牛奶中倒入酸奶使其發酵變酸,當表面形成一層厚厚的奶皮時倒入鍋中,用文火長時間熬煮,其間要一邊不斷攪動一邊除沫,待其成為十分濃稠的軟團時,倒入各種形狀的模具里固定成型,最后自然曬干即可。晾曬的時間不一,若喜歡吃綿軟、細膩的可以少晾幾天;若偏好有嚼勁的可以多曬幾天。
新鮮的奶豆腐入口即化,酸中帶甜,十分爽口。元朝詩人陳基在自己所作的《寄葛子熙楊季民》一詩中便寫到自己與朋友們去一位官員家做客,主人“色映金盤分處近,恩兼冰酪賜來初”,也就是在招待宴席上上了一道用金色盤子盛裝的“冰酪”,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所謂“冰酪”其實便是新鮮的奶豆腐,對當時的人來說,在夏天吃上這樣的食品,是極大的享受了。不過,這是在元代的城市中,陳基作為漢人士大夫對奶豆腐比較少見,而在草原上,奶豆腐可是家家必備的飲食。元代大詩人薩都剌便有詩云:“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酣,卷地朔風沙似雪,家家行帳下氈簾。”
奶豆腐軟嫩時,是詩人筆下的冰酪,而隨著晾曬的時間越長,奶豆腐便會越來越堅硬,也就難以變質,適合長時間保存,從而為軍人所青睞,成為軍糧。
今天的人們,受商業宣傳影響,總以為當年橫掃世界的蒙古鐵騎所用的軍糧是風干肉,其實這是個誤會。當年保障蒙古騎兵可以擺脫掉輜重,隨身攜帶的軍糧是晾曬硬化后的奶豆腐。當時的士兵們將硬化后的奶豆腐切成小塊隨身攜帶,饑餓時拿出來,牙口好的直接咀嚼,牙口差些的含在嘴里慢慢軟化也可。奶制品營養價值高,富含維生素A、B等多種維生素,還含有益生菌,很小的一塊便有飽腹感。在行軍途中,硬化的奶豆腐很不容易發霉,即使表面長出霉,處理掉也不影響整塊品質。
當時的蒙古騎兵被形容為“來如天墜,去如頓逝”,至少有一半的功勞是要歸于奶豆腐的。
白食之奶嚼克
白食之中最常見的是奶豆腐,而要說最為美味的,當屬奶嚼克。
所謂奶嚼克,便是一種奶油,蒙古語又稱“朱和”。嚼克以牛、羊乳等為原料,經自然發酵,取乳脂、排乳清,再經攪打和低溫水洗等工藝制成,呈乳白色稠油狀,質地均勻、組織細膩,具有乳香味,微酸,口感細膩。
元朝時羅馬教皇的使節魯布魯克訪華,便記載了“用奶制造的食品,主要有奶油、奶豆腐和酸奶汁等。奶油是奶的脂肪,系招待賓客的佳品。將提取奶油后的奶汁變酸,加熱后,其一部分凝固成奶塊,這叫奶豆腐;一部分變成酸奶汁,這叫‘艾里格’。對鮮奶加工后,也能提煉出奶油和奶豆腐。將艾里格倒入水中攪拌,直至融化于水中,即可飲用。”其中所說的奶油便是嚼克了。
各地美食中,都會有被形容為一邊吃一邊被人拿刀割耳朵都不知道疼得美味。在內蒙古的美食中,嚼克拌炒米便被很多老人說成是足以對抗疼痛的美食。炒米便炒熟的糜子(黍),將之與嚼克拌在一起,再佐以白糖,口感可以和冰激凌媲美。此外,牧民們經常將嚼克與奶茶勾兌飲用,或像西餐中的奶油一樣,將嚼克涂抹在油炸果子、饅頭和糕點上搭配在一起食用,也常將嚼克與奶豆腐拌在一起食用,回味悠長。除了與谷物和乳制品搭配外,嚼克還可以與蘑菇、沙蔥、韭菜和奶豆腐一起攪拌成餡,制成蒙古族特色美食——察嘎代包子,還可以與牛羊肉一起煲湯,味道鮮美。
紅食之手把肉
內蒙古廣闊的草原上生長著豐美的牧草,為羊群提供了充足的口糧。牧區的羊常年在草原上溜達,自由采食各種植物和野生藥材,每天行走近十余公里,被俗稱為“溜達羊”。這種“溜達羊”的肉質堅實,有彈性、有韌性、有嚼勁,而且沒有膻味。
因此,套用那句著名的“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烹飪方式”,用此羊肉做菜,只需要最簡單的水煮方式,制作成手把肉。
關于蒙古族開始食用手把肉的具體時間,從現有史籍文獻已無從考證,但是通過《蒙古秘史》等文獻的記載,可以推測出,早在公元10世紀時,蒙古族先世的日常飲食中就已有手把肉的出現,元朝時手把肉及其制作技藝更是廣泛流行于蒙古族民間和宮廷。
成吉思汗時期,手把肉已成為蒙古族宮廷宴會和民間百姓日常飲食中的主要食物。據《黑韃事略》記載:“牧而庖者,以羊為常,牛次之,非大宴會不刑馬,火燎者十九,鼎烹者十二三,臠而先食,然后食人。”通過這段文字可知,成吉思汗時期,便是“以羊為常”,也就是以羊肉為手把肉的原料,而烹飪方法,便是“鼎烹”,也就是“煮”。至于吃肉的程序,道森的《出使蒙古記》中有詳細分解:“在蒙古族的日常生活中,他們通常將一只羊煮熟,可供給五十個人或一百個人吃。他們把羊肉切成小塊,放在盛放著鹽和水的盤子里,然后用一把小刀的刀尖或為此目的而特制的叉的叉尖取肉,根據客人的多少,請站在周圍的人各吃一口或兩口。在開始吃羊肉以前,主人首先把喜歡的那部分羊肉吃了。如果主人給任何人一份特殊的羊肉,那么按照他們的風俗,這個人必須親自把這份肉吃掉,而不能把它給別人。”
到了元世祖忽必烈時期,手把肉的制作方法有了更詳細的記載,據元代無名氏編撰的家庭日用全書《居家必用事類全集》記載:“羊肉滾湯下,蓋定,慢火養。煮硬肉,用硵砂、桑白皮、楮實同下鍋立軟。煮肥肉先用芝麻花、茄花同物料調稀糊涂上,火炙干。下鍋煮熟”。在《飲食須知》中,則進一步說明怎么樣能讓羊肉更容易軟爛,怎么樣能去腥膻:“煮羊肉用杏仁或瓦片則易爛,同胡桃及菜菔不臊,同竹餾煮助味。”
相對于古時手把肉從民間走向宮廷而烹飪方法逐漸繁瑣,現在人們對手把肉的制作則返璞歸真,恢復到最初的制作方法——先將現宰的羊帶骨分解成若干小塊,冷水下鍋,大火燒開撇去浮沫,轉中火煮三十分鐘,再加入鹽煮十分鐘即可。
在這個過程中,火候必須要控制好,一般用中火或小火慢燉,以保持羊肉的鮮嫩口感。最原始的方式,煮肉時只放鹽,而沒有任何其他佐料,在今天為了更好的口味,會放入料酒、蔥、姜,但也僅是如此,決不能再加其他任何香料了。
手把肉上桌后,主人會把“胸叉”(胸脯)上的第一塊羊肉獻給最尊貴的客人,如果是家宴,則獻給年紀最長的長輩,因為羊胸脯肉肥、嫩、脆、香,是手把肉中的佳品,這是敬客敬老的禮節。之后便是人人拿著小刀割肉,大快朵頤了。
吃手把肉的最佳“搭檔”,是韭菜花醬。草原上在夏天遍布韭菜花,人們將之采集后剁碎,拌上鹽進行發酵,制作成韭菜花醬。吃手把肉時蘸這種韭菜花醬,是將草原上的葷素特產一并享用,讓人一起感受到羊肉的鮮嫩和韭菜花的香氣,可謂是味蕾極致的享受。
紅食之風干肉
相對于講究鮮嫩的手把肉,另一種紅食則與之相反,最講究老與硬,那便是風干肉。
所謂風干肉,便是在通風好的風干環境下自然風干的肉制品。手把肉取材于羊,而風干肉主要取材于牛。
前文說過,如今的商業噱頭會在風干肉前面加個前綴“成吉思汗軍糧”,人們也就認為當年蒙古鐵騎的軍糧便是那市場上常見的風干肉。
這個噱頭應該說有一半是真實的,當時蒙古騎兵的軍糧中確實有風干肉,但卻不是蒙古騎兵最主要的干糧,重要性不如奶豆腐。
因為古時候的風干肉,并非是吃的,而是喝的。
當時的人們,將一整頭牛的肉剔骨處理,然后將之切割成條狀,每次下刀距離肉的邊緣二到三厘米。根據肉片的形狀,切割的刀法采取兩刀一斷開或三刀一斷開。目的是使肉的長度基本統一在五十厘米左右,便于在風干工序中懸掛。
之后便是風干,將切割好的牛肉一條條地掛在通風條件最好的地方,一般是用木條搭建的小棚子,木條之間留下很大的空隙,有助于提高風速。
一直風干到如棉絮一般完全沒有水分才算完成,然后將這些風干牛肉一層層壓在皮囊之中。如果風干得夠好,那么一整頭牛的牛肉用一個隨身攜帶的大皮囊便足以裝下。
在行軍中,人們要沿著水源地前進,只要有水,需要用飯時,取水煮開,然后從皮囊中揪出一點肉干,泡在開水里。已經纖維化的牛肉和開水頓時成為一碗牛肉湯,喝下去自然解渴療饑。
這樣的牛肉干,確實如壓縮餅干一般,是非常好的行軍干糧,但以方便攜帶和充饑為目標,味道是顧不上的。若是真原汁原味搬到現在,莫說外地游客,就是土生土長的蒙古人,也已經難以下咽了。
這樣的牛肉干需要急行軍時也只能作為輔助性軍糧,因為畢竟需要水,需要燒火,而這兩點卻是實現出其不意的最大障礙。要有水,就要沿著有水的路線前進,那么行軍速度就要打折扣,而為了食用肉干,還需要點火立灶,那么鍋釜之類的器皿就得必備,增加了行軍負擔。何況,按照古籍記載,當時蒙古軍隊是可以做到“屯數十萬之師,不舉煙火”的,風干肉自然不如奶豆腐了。
如今的風干肉為了更好普及,已經不會再將肉風干到一點水分沒有的程度,而且在選肉和佐料上也有很多講究。
今天的選肉,一般選擇牛的臀部和牛后腿精肉部分,去脂肪及筋腱。切法與古時候相同,切好之后,便是腌制。調料主要有孜然末、胡椒粉、精鹽、味精、雞精、十三香等。
每腌制十公斤肉,需要使用的調料重量為精鹽二百五十克,孜然末二百克,味精一百克,雞精五十克,胡椒粉十克,十三香一百五十克。要將調料均勻攪拌,將配制好的調料倒入盛放原料肉的容器內,然后進行攪拌。
肉條腌制好后,便是風干,但已經不是在草原上的棚子里用自然風,而是在專門的風干車間中安裝風扇進行風干。車間溫度控制在十五到十八攝氏度,相對濕度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而風干的程度,只是要求去除肉中的部分水分,同時使其中的脂肪溢出,并在酶的作用下使肉成熟。風干后的原料表面顏色逐漸變成巧克力色,用手輕握時,表面略感堅硬,用力握緊還稍有彈性。
風干完成后,為了口感更好,還要進行炸制。最講究的是要用牛油燒到一百三十度炸制三十分鐘。之后撈出放涼后再次炸制,這次油溫要到二百度,炸十分鐘。經過兩次炸制,肉香撲鼻,既有嚼頭,又不費牙,滿口余香。
紅白融合之奶茶
若說將紅食和白食一同享用,想要集合二者的優點,那就非奶茶莫屬了。
奶茶分為兩種,簡約型是用青磚茶熬出湯汁,加上牛奶和鹽即可。若是豪華型,則用精美的銅鍋熬制,不但有磚茶、牛奶和鹽,還要加入奶豆腐、奶皮子、肉干、奶嚼克和炒米。
外地朋友來內蒙古,品嘗奶茶時都認為這是草原口味,其實這種將各種食材與茶一起熬制,是很符合古風的飲茶方法。
早期的蒙古人原本是不喝茶的,成吉思汗就沒有喝過茶,因為當時政權分立,茶葉產區都在南方,而北方的金朝人若要飲茶,都要用大量金銀馬匹去交換,自己享用尚且不夠,自然不會賣到草原上。待到蒙古南下占據中原,又因為戰事頻仍,商路斷絕,茶葉也成為北方的稀缺物。以至于出身契丹貴族,又是金朝士大夫的耶律楚材多年喝不到茶,在無意間得到別人饋贈茶葉后,一口氣寫了七首詩(《西域從王君玉乞茶因其韻七首》)表達感謝和欣喜,道出了“積年不啜建溪茶,心竅黃塵塞五車。碧玉甌中思雪浪,黃金碾畔憶雷芽”的心聲。
公元1260年,忽必烈建立元朝,1268年開始榷買蜀茶,從1275年起逐漸榷江南各地之茶,在1276年已設置常湖等處茶園都提舉司,“采摘茶芽,以供內府”。
茶葉進入了元朝宮廷,吸收了東西方各種文化的皇族們,喝茶可是要講究多了。
回回人忽思慧是元朝宮廷的飲膳太醫,專門負責皇族的飲食醫藥。他結合中亞伊斯蘭醫藥食品與中國傳統醫藥,在元文宗天歷三年(1330年),完成了自己的飲食學醫藥學的專著《飲膳正要》。元文宗是忽必烈的重孫,其在位期間,是元朝宮廷文化達到最成熟的時期。在《飲膳正要》一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元宮廷已享用19種茶:枸杞茶、玉磨茶、金字茶、范殿帥茶、紫筍雀舌茶、女須兒、西番茶、川茶、藤茶、夸茶、燕尾茶、孩兒茶、溫桑茶、清茶、炒茶、香茶等。
其中,“玉磨茶”是“上等紫筍五十斤,篩簡凈;蘇門炒米五十斤,篩簡凈,一同攪拌和勻,入玉磨內,磨之成茶”。“紫筍”指一種茶葉,一般指用茶芽制成的茶葉;“蘇門炒米”是用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稻米制成的炒米;“玉磨” 是用玉或其他石質細膩堅硬的石頭做成的磨。用白話可描述為:將紫筍茶和稻米分別炒熟,隨后將二者混合攪拌均勻,放入石磨中磨成細粉。
另外,“炒茶”則“用鐵鍋燒赤,以馬思哥油、牛奶子、茶芽同炒成”。馬思哥油即用牛奶“打取浮凝”的白酥油。
“玉磨茶”和“炒茶”與當前蒙古族奶茶選取的原材料和制作技藝存在較大程度的相似性。雖然當時的茶都是要炒熟研磨,而今天的蒙古奶茶所用的茶都是壓制發酵的青茶,但根本上還是來源于宋代盛行的擂茶。
擂者,研磨也。擂茶,就是把茶葉、芝麻、花生、綠豆、食鹽、山蒼子、生姜等原料放進擂缽里研磨后,沖開水和勻,加上炒米飲用的飲料。至于元朝宮廷不用芝麻、花生之類,而是改為牛奶、白油,不過是加入了些草原元素罷了。
如果離開宮廷,看看元代的市井飲茶,便會明白了。《居家必用事類全集》記載的茶的種類有:蒙頂新茶、腦麝香茶、百花香茶、枸杞茶、擂茶、蘭膏茶、酥簽茶、合足味茶法、制孩兒香茶法等。基本上都是擂茶或者是擂茶的衍生品。
宮廷飲茶極盡講究,城市中民間的飲茶方式也很繁瑣,這自然是元代城市生活繁榮的表現。生活在中原江南的蒙古人自然也會如此飲茶,而且也影響到了仍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
元代詩人楊允孚曾經游歷元上都,作有《灤京雜詠》詩。詩云:“紫菊花開香滿衣,地椒生處乳羊肥,氈房納石茶添火,有女褰裳拾糞歸。”文中的“納石”是茶名,詩中展現的是住在蒙古包中的牧民,用干牛糞生火熬茶的情景。
如今人們飲茶大都是沖泡茶葉,江南有些地方也還保存了擂茶,但已經不是主流的飲茶方式。而若來到內蒙古,喝一碗夾雜著各色紅食白食頗有擂茶風韻的奶茶,這既是草原風情又有數百年前的茶文化,可謂一舉兩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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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班布爾汗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