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寫信件是具有能量的。
簽字筆尖滲出的油墨、壓在紙張上的一筆一畫、不可或缺的稱呼問候和落款,組合在一起儀式感十足。不過,在這個追求效率的時代,觸達友人的方式多種多樣,對比之下,通信仿佛顯得笨拙而不合時宜。
但笨拙有笨拙的珍貴。選一個安靜的時間,埋頭臺燈下,認認真真回顧自己的近況,花一兩個小時寫下來,等待千里之外的知心小朋友親啟后回信,已成為“藍信封”通信大使“小夏姐姐”的習慣。寄信人、收信人的身份循環變換,讓文字慢慢抵達,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延遲滿足。
慢自有慢的真摯和誠意,一封封書信將橋梁架起。自2021年3月開始,“小夏姐姐”先后同兩名生活在西南鄉村女孩成為筆友,分別進行長達一年半的通信。兩個小妹妹向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姐姐卸下心防,講述青春期的容貌焦慮、朋輩關系、同學八卦等。“小夏姐姐”會認真看完孩子的每一個字,傾聽她們的故事,試著去感受孩子的情緒和心境,再俯身案上,給孩子答疑解惑,描述外面的世界,也分享自己的煩惱和“小確幸”。
“小夏姐姐”名佳歡,1990年出生,現今在抖音集團從事運營工作。2024年年初,“跳跳糖藍信封公益社團”在公司內部成立,佳歡成為社團團長,聯合公益組織“藍信封”,鼓勵更多的同事與鄉村留守兒童通信。截至目前,已有2000余名抖音員工參與到這個項目,有的成為通信志愿者,有的成為月捐人。
“孩子可以在長期書信往來中盡情表達情感。”在佳歡看來,鄉村留守兒童更加需要安全的情緒出口,“藍信封”的模式就是邀請志愿者以筆友的身份,扮演“樹洞”的角色,成為孩子們的避風港之一。
筆友“娜妹”寫給佳歡的第一封信節選。受訪者供圖
終于有了“知心朋友”
佳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娜妹”發起的。
她來自四川宜賓的一個偏遠鄉村。2021年初春,彼時她正就讀八年級(初二)。一開始,娜妹還不曉得遠方筆友的性別。
“不管你是哥哥還是姐姐,我都十分榮幸能與你通上信,這樣一來我也有了一個傾訴對象了,對我來說朋友分為很多種,例如:知心朋友、好朋友、普通朋友、同學,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一個知心朋友,我不知道應該找誰傾訴自己的煩惱,現在終于有啦!”
嚴格意義上,娜妹不算留守兒童,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則在身邊。但得知“藍信封”活動可以跟遠方的哥哥姐姐交朋友,信件老師保證不會查看,她立即報了名。
學校老師組織孩子們寫信、回信,但不會查看,“藍信封”機構的人員隨后將信件掃描上傳至網上信筒,待志愿者查看。若志愿者識別到學生具有自殺、抑郁、被家暴等危機遭遇,將及時匯報給“藍信封”通信指導老師。
在“一對一”的書信交流過程中,佳歡逐漸發現,娜妹很少談及家庭,更多的是小女生的容貌焦慮,因自己皮膚黑而不自信,“我有時真的很自卑,做夢有時都想著自己能變得白一點,還因為這個哭了好幾次呢!”
佳歡告訴娜妹,黑也是一種美。她還將北京的晚霞、自己做的手工包、收養的流浪小狗、出差時的趣聞等,寫進回信,分享給娜妹。
寄信人每次都可以附上兩張照片。很快,遠方筆友的模樣變得具體,佳歡眼中的娜妹是“漂亮、文靜的小姑娘”,娜妹眼中的佳歡則“十分溫柔、親切”,跟她想象中一樣。
佳歡附在信中的個人照片。受訪者供圖
雙方的信任慢慢累積,娜妹的字也越寫越多,透露自己喜歡小狗,喜歡聽歌,煩惱偏科,以及袒露中考帶來的壓力。在佳歡的開解下,面對膚色,娜妹也有了新思路,“看到那些美妝up主很多去做美黑,讓我覺得黑也可以很美,也有個性,也是她們讓我不再那么自卑。”
筆友“娜妹”在信中談及“黑也可以美”。受訪者供圖
因和朋友鬧矛盾,娜妹對友情產生懷疑,她很猶豫要不要放棄這段情誼,于是她寫進信里。娜妹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但她不喜歡高樓大廈,覺得壓抑,在她眼里,北京是一個十分充滿樂趣的地方,“矮小的胡同會讓人覺得放松,也十分復古。”
佳歡察覺到,娜妹是一個心思敏感細膩、重視感情的女生,提醒自己在后面的話題中要重視娜妹對微情感的捕捉,多聽聽她的心聲,也盡量注意避免“媽味”。回應話題點之余,佳歡亦會分享自己領養救助小狗的經歷、近期工作上的成果等,希望可以讓靦腆的娜妹分享更多的日常。
很多時候,佳歡覺得她好似在跟兒時的自己對話。那時,佳歡在老家黑龍江大慶,對南方懷有憧憬,盼著“考出去”的哥哥、姐姐放假回來將外面的世界講給自己聽。在和遠方的小筆友通信的時日里,她覺得自己也得到了療愈。
“姐姐你也有煩惱嗎?”
對佳歡來說,書信傳遞的溫暖也耐人品味。
第二個筆友“碟妹”,是一名典型的留守女孩,生長于云南的一個小山村,父母均在外打工。
同樣是在“藍信封”的隨機匹配下,2022年8月,佳歡和她成為筆友。彼時,碟妹正在云南魯甸縣的一所中學就讀七年級。幾封書信,就給佳歡留下了“相當活潑”的印象。
第一封信,碟妹便開門見山:“我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雖然這里條件不是太好,但是我有一顆非常樂觀的心,我知道就算我抱怨也改變不了現狀,所以我從小在父母耳邊聽到最多的話就是‘你以后要好好學習,才能走出這里’。父母都出去打工了,當年我不懂他們為什么出去打工,為什么要拋下我們。但現在我知道了,他們是為了出去賺錢來供我們的生活費用和學費。”
緊接著,碟妹一連甩出好幾個話題破冰,好奇心十足,“你知道怎樣才能改變社恐嗎?姐姐你的興趣愛好又是什么呢?在你們那里的生活又是怎么樣的呢?姐姐你也有煩惱嗎?你最大的煩惱是什么?大學生活怎么樣,我想請問數學怎樣才能學得好,你的家鄉在哪里吖?”
起初,她以為佳歡還是在校大學生。后續的通信中,碟妹除了憂慮數學如何學好之外,還熱衷于分享她在學校的“吃瓜”見聞,校內早戀、三角戀等八卦,被她寫進信中,佳歡常常看得哈哈大笑。好些瞬間,佳歡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學生時代,嘻哈打鬧間和好友咬耳朵說著悄悄話。
愛好畫畫的碟妹還比照著佳歡的照片,為她畫了一個雙馬尾女孩,配文“心血來潮,照著畫了一幅,畫的(得)不好,見諒,嘿嘿。”并大寫加粗幾個字,“祝姐姐天天開心!”這樣的小驚喜讓佳歡心中一暖。
筆友“碟妹”畫的佳歡。受訪者供圖
佳歡在信中表達,覺得自己的字寫得很丑。碟妹會貼心地安慰:“小夏姐姐寫的字很好的,肯定是因為工作原因,沒有用筆寫字的原因,生疏了。而且我的字也很丑。”
陪伴是相互的,治愈是雙向的。在跟碟妹的通信中,佳歡有時覺得自己被治愈著,公益活動,已經成了她在忙碌城市中的一處心靈港灣。
少女們口中的“小夏姐姐”已成為母親多年,大的孩子十歲,正上五年級,小的一歲多。同碟妹通信的那段時日,正好處于孕期。在見證碟妹成長的過程中,碟妹同樣也見證了這位大姐姐的人生關鍵節點。佳歡覺得,書信往來中,她愈發了解如今的學齡少年,無形之中,小筆友教會了她如何同自己的孩子平等對話。
當“碟妹”知道佳歡生寶寶了。受訪者供圖
每一個“藍信封”通信大使都需經過專業培訓,培訓完考核通過方能參與配對。佳歡還記得,培訓老師告訴他們,志愿者并不是一定要解決問題的救贖者,而是帶有同理心、尊重對方的傾聽者。信件溝通是一種平等的交流,“多寫,不要說教,要讓孩子感受到你很真誠地和他/她交流,以‘平等’的角色,‘尊重’孩子的表達,以‘陪伴’為主,更多地分享自己的經歷。”
“這種真誠一下子擊中了我”
“一對一”的通信時長持續一年半。一次來回通信,大概歷時一個月。
志愿者這頭手寫好之后,便拍照上傳至“藍信封”網上信筒。由“藍信封”工作人員打印出來裝在信封內,再直接交給收件學生本人。而學生寫好后,由“藍信封”的工作人員統一收集好,掃描上傳至網上信筒,志愿者便可查看。
如此一來,省掉了實際的郵寄時間,更避免了信件在途中丟失或投遞失誤等情況。通信結束后,佳歡時常去藍信封線上郵筒翻看那些往來的信件。
于佳歡而言,公益的價值并不在于付出多少物質或精力,“而在于那份細水長流的堅持,以及那份雖微小卻堅定的善意。”
佳歡的堅持,也帶動了更多同事加入“藍信封”公益活動。
截至目前,“跳跳糖藍信封公益社團”的歷史往來信件達15000封,有1100多人次參與到通信活動中。
社團志愿者徐小柚(化名)提及,為了找一些共同話題,她曾問自己的筆友小慧喜歡什么歌,沒想到在回信里,這位六年級的福建小女孩,寫了滿滿一頁歌單給她。“這種真誠一下子擊中了我,喚起了我記憶中那份孩童時的簡單和純真。”
2024年六一兒童節,“跳跳糖藍信封公益社團”繼續沿用通信的模式,向合作鄉村學校征集學生的問題和心愿,并組織集團員工在線上發起“共創美好世界游記”的活動,將鄉村孩子們的心愿分為“城市游覽”“職業好奇”“夢想課堂”三個板塊,志愿者認領相應的心愿,以圖文形式回答。
有的問題令志愿者哭笑不得,“我想當有錢人,每天都有錢花,你覺得我能成功嗎?為我加油哈哈。”
有學生對他們的工作感到好奇,“哥哥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什么樣子?”“程序員的工作會不會很有趣?每天都可以有新奇的東西玩嗎?程序員比我們中學生起得還早嗎?當程序員會很累嗎?”
還有童言無忌的心愿——“我想當廚子,因為食堂的飯太難吃,我自己學做飯自己吃。”“我感覺做個廚師應該可以吧,畢竟我嘴有些挑。”“以后拍一些短視頻,做一名大主播。”
一些職業愿望則讓志愿者眼睛發燙,“我長大想當醫生,因為我的爺爺奶奶眼有病,我想幫他們治好,也想幫其他有困難的人。”“我想當一名醫生,因為當了醫生就可以治病,也可以治好我媽媽的腰疼,這樣媽媽就不會覺得太浪費錢了。”
孩子們寫下來的職業愿望。受訪者供圖
最后,共有205名志愿者的339條回答記錄,由此編輯成《美好世界游記》的實體書,贈送給項目合作學校的孩子們。翻開一看,每一頁都是一次書信往來。
《美好世界游記》實體書。受訪者供圖
手寫信是有魔力的,文字的溫度是深遠的。這是許多志愿者都確信無疑的事情。
他們將繼續通過信件,把溫暖傳遞下去。
文/吳淋姝
編輯 甘浩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