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長江,白天的工作是長江,晚上做夢夢見的也是長江。”楊欣說。
楊欣已經61歲,作為1986年長江科考漂流的成員,如今他仍在為長江流域的生態環保工作奔走。“我想在未來幾年,把長江主題郵局建好,然后再用3年左右的時間,拍攝一部關于長江生態保護的紀錄片,為后代留下點東西。”
楊欣計劃,做完這些事情后,自己一個人再漂流一次長江。他想尋找二十多歲第一次長江漂流時,看到的某棟房子或者某棵樹,“它們還在嗎?”
“以長江做背景,你不敢不剛強”
61歲的楊欣精神矍鑠,眼神清明。他戴一副黑框眼鏡,手臂上搭著一件沖鋒衣,背著雙肩包,大步流星地走來。他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1個小時的采訪過后,他還要去準備下一場活動的發言,推進建立長江主題郵局項目,這也是他“退休”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留著一頭長發,下頜掛著一臉絡腮胡。這是他經年不改的造型,也是長期在高原生活最好的保護——“像羊毛一樣”的頭發、胡子使他最大程度上免受漫天風沙和紫外線的侵害。只不過,相比二十多歲參加長江漂流時,現在的楊欣已經不再年輕——他的胡子和頭發都白了更多。
2015年,楊欣在通天河考察。 受訪者供圖
楊欣出生在四川成都,7歲跟隨父母來到攀枝花,在金沙江邊長大。對孩童時期的他來說,長江就是一個親近自然的巨大游樂園。江邊有水,岸邊有沙,還有草叢和樹林交錯其間。在水中玩點沙,摸魚捉蝦,再到樹林里打打野戰游戲,摘野果,捉螞蚱。他還記得第一次在長江里游泳,那是偷摸地跟著大孩子下水,“當時差點被淹死”。從那次起,楊欣就切身體會到了長江的“厲害”。
中學時期,十幾歲的少年楊欣愛上了“照相”。他說,起初自己的技術談不上高超,不敢去拍人像,也沒有模特,于是便將鏡頭對準了最熟悉的長江,拍長江的一草一木,拍江邊的漁民和耕種的老伯。
江邊的風土人情,楊欣拍著拍著就不滿足了,他開始往長江上游走。當時條件有限,楊欣就一路步行,偶爾能搭一輛拉木頭的車。他走過了還未被開發的麗江、瀘沽湖、虎跳峽,還有玉龍雪山。更多時候,他和他的搭檔是這些地方僅有的游客。
“我經常很牛氣地說‘第一篇怎樣去虎跳峽的攻略’是我寫的。”他笑著說。
楊欣的鏡頭記錄了長江最原生態的一面。當時的瀘沽湖連吃飯的館子都沒有,只有一家“馬店”,下面圈馬,上面住人。干糧吃完了,他就跟搭檔沿著長江“要飯吃”。
一路上他和同伴吃過老鄉家的“糊糊”,也得到過江邊烤土豆人的饋贈。“我們就這樣湊了三天的飯,沿著長江拍了三天。”
1986年初,長江漂流隊開始招募隊員,懂長江、沿著長江行走過、拍過長江的楊欣成為了招募對象之一。“我當時是不愿意去的,我知道這很危險,去了要簽生死狀,可能要死人的。”楊欣說,“但我也有一些私心,就是想拍長江漂流的照片,一夜成名,然后拿獎。”于是便以會計的身份加入了長江漂流隊,負責籌款和管錢。
1986年,楊欣在長江漂流期間。 受訪者供圖
“沒想到有人在漂流中犧牲,有人中途退出,把我一個會計推到了主力隊員的位置。”楊欣說。漂流虎跳峽那天,坐車到江邊后,他其實很害怕,“心一陣狂跳”,但他還是裝出一副很坦然的樣子,進船艙前向大家揮了揮手。
他進入了一個“像坦克一樣”、可以被封閉起來的船艙。漂起來就像一個洗衣缸,楊欣在里面翻滾、像衣服一樣被甩來甩去。大概過了20分鐘,船平靜下來,岸邊接應的隊友打開蓋子,楊欣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175天后,楊欣和隊友一起從長江源漂到長江尾,完成歷史上第一次長江漂流。但他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共有10名隊員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加上1985年犧牲的堯茂書,共有11人因長江漂流而犧牲。
楊欣的攝影作品的確得了獎,獎品是一臺彩色電視機。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大難不死,而犧牲的人襯托他們活下來的人成為了英雄,長江成了他割舍不掉的牽掛。他決定,自己作為活下來的人,要為長江做些事情。
晚上做夢也是長江
長江漂流結束后的8年間,楊欣為了考察和拍攝長江,又先后4次漂流長江。每次去,都發現長江源地區的生態環境正在經歷變化。曾經的草丘變成了沙丘,一年前還在的冰川在第二年竟消失了。幾年間,楊欣發現長江源地區存在冰川退縮、草場退化、野生動物被大量盜殺等嚴重的生態危機。
1994年,在第五次長江漂流漂至青海治多縣時,楊欣聽說了幾個月前被盜獵分子槍擊身亡的索南達杰書記的故事。他大為震驚,特地去祭拜索南達杰。也就是從這里,楊欣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他將自己的經歷和拍攝的照片以日記的形式進行出版,賣書、籌款、建立索南達杰保護站。
1994年,楊欣在長江源考察中,走進一戶牧民家中。 受訪者供圖
1997年,楊欣通過義賣自己的攝影作品,帶領11個天南地北的志愿者,在海拔4500米的高原上,在沒有任何資源和外援的情況下,用最簡陋的工具建成了可可西里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
這是可可西里的第一個自然保護站,扼守在進入可可西里主要路口,成為反偷獵最前沿的基地。
1997年,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首次建站(左五為楊欣)。 受訪者供圖
1999年,楊欣發起并正式注冊成立了四川省綠色江河環境保護促進會(以下簡稱“綠色江河”),總部設在成都,帶領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開展民間環保活動。
隨著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和三江源國家公園建立,楊欣意識到已經有更多的力量參與到長江源地區的生態保護中,他決定將索南達杰站交給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不要忘記我們初衷是什么,我們接下來還有更重要、更艱難的事情要做。”他說。
1998年元旦,楊欣跟隨反偷獵隊在可可西里。 受訪者供圖
以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為基地,在保護藏羚羊的同時,楊欣還帶領綠色江河開展多項調查,如長江源垃圾調查8年,人類學調查6年,長江源冰川監測6年。他發現,垃圾正在成為長江源乃至青藏高原最大的環境問題,這里有很美的景色,但也有很多垃圾。
于是,2011年,楊欣帶領志愿者籌款建立長江源地區的第二個民間保護站——長江源水生態環境保護站,并在長江源探索出“分散收集、長途運輸、集中處置”的垃圾收運模式;與此同時,他開始關注一種世界上“飛得最高的鳥”——斑頭雁,并招募志愿者在斑頭雁棲息地附近駐扎、守護,不讓撿蛋者進入。
2014年,通天河煙瘴掛峽谷考察。 受訪者供圖
每年,楊欣有3個月在成都辦公,順便陪陪家人,另3個月在長江源地區,管理項目和站點的日常事務。剩下的幾個月則奔走在全國各地,宣傳,籌款,談合作。
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寫作一小時,包括日記、工作記錄,或者是發言稿、合作方案等。“只有這個時候才能靜得下心來,寫寫東西。”他說,起床后要參與到打掃、做飯等志愿者的工作中,有時會前往分布在各地的保護站,開展日常的事務性工作,直到晚上11點熄燈睡覺。
“早上睜開眼睛看見的是長江,白天的工作是長江,晚上做夢夢見的都是長江。”楊欣說。
回顧這一路,楊欣坦言,在這個過程中,他遇到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困難。“我們常常處在困難之中,但是我們不怕困難,因為我們本身就選擇了一條非常難走的路。”楊欣說,最難的就是選擇走上這條路,“就像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再完整漂一次長江”
在“退休”之前,楊欣想要做完最后一件事情,建好長江主題郵局。至于“退休”后的生活,他計劃著再次撿起相機,記錄下自己眼中的長江,然后再完整地漂流一次長江。
2017年,楊欣在長江源班德湖。 受訪者供圖
“我所理解的過去的長江文化,是人與自然交融的客船與客運碼頭。大家坐著船,每在一個碼頭停靠時,船上的人都要上去看一看。通過上船、下船把大家串在一起。”在楊欣看來,那時候的長江文化一脈相承,是不可割裂的,有長江之氣。因此才有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和“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可以通過高鐵、飛機直達,沒有中間環節。“人們不會像過去從重慶到上海要走一個星期,更不會再像李白一樣,浪漫地劃著船順流而下。”
11月30日,楊欣來到北京,和北京市企業家環保基金會(SEE基金會)洽談合作,計劃通過建立長江主題郵局,把長江的文化和自然生態環境串聯在一起。他希望,即使“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借助網絡等現代科技,也可以讓住在長江尾的人能看到長江頭的人文地貌、冰川雪山和野生動物。
工作中的楊欣。 受訪者供圖
“我們將沿著長江建11個主題郵局,長江1號在青海,2號在西藏,3號在云南,4號在四川,5號在重慶……一直到長江11號在上海,同時借助SEE基金會的長江在地項目,通過互聯網,讓大家看到班德湖的斑頭雁、江淮地區的江豚、大相嶺的大熊貓、白馬雪山的滇金絲猴,把長江整個流域的生態和自然景觀串聯在一起。”楊欣希望,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傳播長江、點綠長江,讓大家了解長江、熱愛長江,進而參與到長江保護的行列。
楊欣心中惦念的事情不止長江主題郵局,還有拍攝一部關于長江的紀錄片。他計劃用三年的時間,把他眼中的長江、搭檔眼中的長江講述出來,以口述的形式,把長江的冰川、雪山、人文故事都講出來。
做完這些事情,楊欣還有一個愿望——再去漂漂長江。就像以前一樣,帶著一個帳篷,在野外露營,晚上聽聽狼嚎。跟23歲那次匆匆忙忙的長江漂流不同,這一次楊欣不會著急,可以一邊漂流一邊拍攝。
在問到有沒有想到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時,楊欣回答,想過喝茶的生活就把茶帶著漂流,想過喝咖啡的生活就把咖啡帶著漂流。或者可以約上三兩好友,在岸邊搭一個棚子,一起吃頓火鍋再繼續漂流。
“我想去想尋找長江的變化,二十幾歲看到的那棵樹還在嗎?經緯度是多少?”楊欣說,“如果找到的話,就在樹下住一晚上,拍一拍。找不到的話也沒關系,畢竟,這也是長江變遷的一部分。”
對楊欣來說,冒險是他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確定生命的長度,但可以拓寬生命的寬度和厚度,去豐富生命的里程。”
新京報記者 秦冰
編輯 楊海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