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最新一屆的芥川獎與直木獎公布,芥川獎獲獎作品為朝比奈秋《山椒魚的四十九日》、松永K三藏《巴厘山行》,直木獎獲獎作品為一穗道(michi)《Tsumidemic》。這兩個文學獎的競爭一向十分激烈,而歷屆獲獎作品也常常被改編為影視劇,形成了文學與電影的奇妙互動。


文學對電影的反哺在近年來的中國影視圈亦是熱門的話題,導演們從一批描繪老東北故事的小說中汲取到了充滿張力的人物與時代關系,很多電影節也專門設立了小說作品或非虛構寫作影視化的孵化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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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作家西川美和


近日,日本導演西川美和即將來華舉辦階段性回顧展的消息陸續傳播的過程中,帶出了一個值得玩味的話題,即日本文學與電影的互動關系以及日本文學獎的有趣生態。


以首部長篇斬獲新藤兼人新人獎后,每部作品都入圍《電影旬報》十佳的導演西川美和,是一位非常成熟的職業作家。


她的?說作品在文學領域實績卓越,《搖擺》獲入圍第20屆三島由紀夫獎,《昨?之神》(《親愛的醫生》中副線人物的短篇故事集)入圍第141屆直?獎;《永遠的托詞》更是同時入圍第154屆直?獎和第28屆?本周五郎獎,并在當年?本書店?獎中獲得第4位(這是一個全日本所有書店店員投票的獎項,代表最真實的讀者反應)。


跨界作者入圍直木或芥川獎不是什么新鮮事,近年來最傳奇的就是搞笑藝人又吉直樹,由他作品改編的《火花》早已入列“神作”。除了又吉,樂隊SEKAI NO OWARI的成員藤崎彩也曾入圍直木獎,2021年以21歲包攬文藝獎、三島由紀夫獎、芥川獎的女大學生作家宇佐見鈴更是掀起了一股日本讀者狂熱關注文學獎的浪潮。2024年度上半年的入圍名單揭曉后,又因為CreepHyp樂隊主唱尾崎世界觀的二度入圍而引發了熱議。


有人認為這是日本文學界選拔機制的多元反映,有人則覺得文學獎這么容易就被“不專業”的作者拿到,好像看起來有點兒戲。


那么,日本文學獎的競爭生態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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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布又吉直樹獲獎結果的當年《文藝春秋》9月刊和相關報紙。


堪稱恐怖的

日本文學獎競爭生態


在中國,最為人熟知的日本文學獎當然是“芥川獎”和“直木獎”,兩者都只頒給新人作家,每年設上半年期和下半年期各頒發兩次(一般會將受賞作刊載于3月和9月刊),今年的結果已于7月17日揭曉。一般來說,芥川獎被譽為純文學領域的權威,直木獎則在大眾文學領域占有重要地位。


雖然在事實上,這種區隔已經越來越模糊,比如被視為純文學作家的井伏鱒二獲過直木獎,社會推理派的松本清張則拿過芥川獎,永井龍男原本入圍了直木獎后來卻斬獲芥川獎。兩者的界限本來就很難嚴格劃定,尤其在今天這個寫作越來越即時化,文字越來越容易被社交媒體影響的時代,“純”與“不純”變得更加難以一概而論。


“芥川”取自芥川龍之介的姓,“直木”取自直木三十五的姓,但這兩個獎項的設立與他們本人關系并不大,而是1935年時任《文藝春秋》雜志社社長的菊池寬為了紀念友人芥川及直木而設立。


從一開始菊池就說“不論是芥川獎還是直木獎,都是為了雜志的宣傳,這一點我直言不諱。總是介紹諾貝爾這種國際獎項的我們也該設立屬于日本的權威文學獎了”。這就是說,這兩個獎既是雜志推出的策略,又必須肩負專業性,這也幾乎奠定了日本文學賞與文藝雜志互相借力從而產出文學事件的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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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回兩獎揭曉后的書店小標簽。


但芥川和直木實在只是日本文學獎的冰山一角,要梳理羅列日本的文學獎名目幾乎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維基百科上有上百條目。政府地區設立、商業設立之間功能相異,純文學和大眾文學各有疆域,二者疆域之內又有新人獎和非新人獎,新人獎里又有公開招募和非公開招募——脈絡繁雜,效力各異。


政府和地方為了保護文藝和振興地區會設立一些鼓勵創作的獎項,比如文化廳設立的“藝術選獎”,日本藝術院的“日本藝術院獎”,宇治市設立的“紫式部文學獎”,金澤市設立的“泉境花文學獎”,這些獎項一般不涉及商業鏈條,純粹為了獎勵行業內的優質作品,等于給從事文藝創作的人一些名譽和經濟上的回報。


而由新聞社、出版社這些機構主辦的獎項則多少帶著促銷的目的,要給作品一個爆點。日本出版社、雜志社一體的出版模式也讓文學獎的效應能夠直接由出版公司掌控:以公開招募的新人獎為例,通過招募參賽作品和公布結果提高銷量,評獎結束后獲獎作家的作品在雜志上獨家披露,之后結集成單行本,這位作家也就成了該出版社挖掘的獨家新人(是不是想起了曾經的《萌芽》、最世文化)。


以“株式會社文藝春秋”為例,旗下有近10本雜志,其中以文學起家的《文藝春秋》每年要發布5個文學獎(2月:文藝春秋讀者賞;3月、9月:芥川、直木獎;6月:大宅壯一非虛構作品獎;7月:松本清張獎;12月:菊池寬獎)。我們可以用一個并不非常嚴謹的分類方式來普及一下日本的文學獎。


A 大眾文學領域

·推理小說: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本格大獎、江戶川亂步獎

·科幻小說:日本SF大獎、星云獎、星新一獎

·歷史小說:中山義秀文學獎、歷史群像大獎、朝日時代小說大獎

·綜合:直木獎、吉川英治獎、山本周五郎獎


B 純文學領域

·非新人獎

野間文學獎、谷崎潤一郎獎、川端康成獎是該類公認較為權威的獎項,背后分別由講談社、中央公論新社、新潮社支持。


·新人獎

·非公募新人獎(不舉辦公開征稿,而是從已經出版的新人作品中選擇獲獎人) :芥川獎、三島由紀夫獎(因為三島由紀夫生前與新潮社有非凡的交往,大部分作品都由新潮出版,遺作《豐饒之海》也在《新潮》連載。新潮為了推出與芥川、直木相抗衡的文學獎就以三島由紀夫和山本周五郎為名設立了自己的新人獎,但就結果來說,影響力并不能與芥川、直木相抗衡。)


·公募新人獎(公開征稿,從來稿中選擇獲獎人):群像新人文學獎、早稻田文學獎、新潮新人賞(新人賞無疑是新作家叩開文壇大門的最佳武器,村上春樹就是用《且聽風吟》斬獲群像新人獎步入文壇,值得一提的是群像新人獎不僅在文學領域有權威性在評論方面更有影響,只是近年來都遭遇了當選者空缺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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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相對比較客觀的日本文學賞口碑圖。


因為有對受賞對象的嚴格限制,當被問到最權威的文學獎是什么時,資深的日本文學讀者往往不回答芥川這樣的新人獎,而是提舉谷崎潤一郎獎這樣的中堅作家獎項。


門類的繁多讓各個出版社的競爭格局直接復制到了文學獎地圖上,不同出版公司在每個門類里都要安插進自己的兵卒,書店里的廝殺延伸到了這里。文學獎的繁榮正面顯示著文壇的開放,昭示著進入這一行業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或許也因為過剩導致了速食性的消耗。


文學獎對新作家的吸引力毋容置疑,我們可以從文豪太宰治的悲情故事中感受一番。最開始芥川獎的評選委員會由與芥川及《文藝春秋》都有交情的川端康成、佐藤春夫、山本有三、瀧井孝作等11人擔任。那時還未成長為青年偶像的太宰治剛離開遠在東北的故鄉青森來到東京,是個心懷簡單抱負的上京青年,但上京不久,他就放棄學業與已為人妻的咖啡館店員同居,被本家斷絕關系,之后在鐮倉腰越海岸投海殉情,但結果卻以女方死亡自己幸存而收場,之后太宰深陷麻藥中毒且經濟拮據。


得知芥川獎的招募信息后,一直將芥川當做偶像的太宰想一舉拿下首屆芥川獎讓家人承認自己,并用500日元的獎金救濟自己窘迫拮據的頹廢生活。可入圍后的太宰并未得獎,最終的獲獎作是石川達三的《道化之花》。事后評委之一的川端康成甚至評論“作家目前的生活極為不妥(指責太宰殉情、嗑藥),太宰則憤怒地揶揄“難道養鳥參加舞會的生活就很了不起嗎”。不過,同是評委的佐藤春夫卻對太宰贊賞有加,寫信勸慰他,致使第二屆招募開始后,太宰抱著希望投稿,得到的結果卻是“受賞者空缺”。無法經受失敗的太宰重新陷入藥物中毒的漩渦,得知此事的佐藤則評價道“(太宰治)性格奔放,但內心軟弱的部分太多,自我意識過剩了。”走投無路的太宰寫信給佐藤請求對方不要忘記他、一定將芥川獎授予他,甚至給曾經針鋒相對的川端寫了抹殺自尊的懇求信:“請給我希望吧,夸我一下,不要對我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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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寫給佐藤的信。


故事講到這,旁觀者恐怕都會覺得有些荒唐,一個文學獎竟把能說出“生而為人,萬分抱歉”這種驚世名言的“戰后墮落派”逼至如此境地(雖然彼時的太宰還未完全擁有戰后風格)。這當然與太宰復雜的性格相關,但也能間接說明芥川獎與《文藝春秋》的權威性。


權威文學獎與電影改編


文學生產的熱潮和高競爭度也自然而然蘊含著商業的潛能,始終反哺著日本電影界。以東京電影節節目總監市山尚三的說法,日本電影史上一直有改編名作的“文藝電影”一脈,其中成瀨巳喜男(改編了很多林芙美子的小說)及豐田四郎就是其中的巨匠,他也將西川美和視為這一延長線上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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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國際電影節節目總監市山尚三推薦語。


縱觀直木獎與芥川獎歷史上的電影改編,有兩部作品最為重要。前者是野坂昭如1967年獲獎的《螢火蟲之墓》,后者是石原慎太郎1955年獲獎的《太陽的季節》。兩部作品改編的電影都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現象級的觀影浪潮,尤其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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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季節》原著與電影。


1955年,石原慎太郎的短篇小說《太陽的季節》在文藝雜志《文學界》發表,并于1956年1月獲得芥川獎,當年5月就迅速被電影化,并獲得了空前的成功,男主角扮演者長門裕之在電影中以身體塑造了“太陽族”這一“戰后日本新人種”。


故事講述湘南海岸的不良高中生在酒精、賭博、女人和斗毆中揮霍的青春時光。強烈的荷爾蒙辛辣貫穿小說的始末,還伴隨著露骨的性描寫和暴力場面。除了寫作手法的張揚,其最重要的一點是為戰后的年輕人提供了一種不同于父輩們傷感和內斂的生活方式。小說在獲得“文學界新人獎”和“芥川獎”的過程中一直深陷褒貶兩極的漩渦,文豪佐藤春夫就是個堅定的反對派,三島由紀夫則是心甘情愿的支持者。


不過圍繞這部小說的諸多風波中,與電影最相關的還是直接催生了“映畫倫理委員會”(映倫)。《太陽的季節》獲得空前成功后,《周刊東京》的名記者大宅壯一提出了“太陽族”這個詞。用來形容夏日的海邊,陷入無秩序享樂的年輕人。


《太陽的季節》電影公開后,石原慎太郎的《處刑的房間》《瘋狂的果實》相繼被電影化,這一系列電影作品就順理成章被叫作“太陽族電影”。由于影片中跨時代的性相關場面(比如用男根捅破紙門)讓各地的影院自主實行著“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規定,一時間成為社會現象。


由于這部電影持久的影響力,今天的逗子海岸還立著一處“太陽的季節”的紀念碑。這是典型的文學浪潮創造電影浪潮的案例,不得不說與我們的東北文藝復興頗有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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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季節”文學紀念碑。


如果說20世紀50年代還是一個小說能夠掀起全國性大眾文化浪潮的時代,近10年不斷被電影化的芥川、直木獎作品則或多或少攜帶著“藝術性劇情片”的氣質,似乎已經不太可能在院線沖擊到讓人瞠目的成績了,這些改編作品進入了更平和的文字與電影的對話中。導演們無法割舍文學作品本身攜帶的氣質,櫻庭一樹《我的男人》的同名電影以具有沖擊性的開頭為影評人稱道,斬獲日本國內諸座大獎;田中慎彌的《共食》也得到了忠實的重現。但有時也需要對原著進行無奈的閹割,西村賢太的《苦役列車》就遭遇了這樣的“柔軟化”,讓本身虛無的氣質染上了些許柔光,雖然這柔光很短暫。芥川和直木本身模糊了所謂大眾文學與純文學的界限,同步地趨向于文學場域內部的生產,難以再掀起全民性的閱讀狂潮(進入21世紀之后,銷量最好的三部芥川獎作品為《欠踹的背影》《花火》《人間便利店》)。芥川獎本身無法掀起社會現象,而基于這些作品改編的電影也很難再像“太陽族”一般成為時代象征,而更加內斂地回到了電影中。在這種背景下,芥川與直木與電影的關系更多是基于導演的個人喜好和選擇,是一種在敘事中保存文學性的嘗試。


2000年后重要的芥川、直木獎電影化作品。


制造書店中走出的大熱電影


除了芥川、直木兩個每年的重要文學事件,日本業界還有一個有趣的文學獎與電影關系密切,即“本屋大賞”。本屋大賞以設立后90%的電影化比率成為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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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屋大賞。


本屋大賞2004年創辦,每年4月公布,以“從賣場中創造暢銷書”為定位。與一般的文學獎邀請評委參與不同,由在全國書店工作的普通店員投票決定。


“本屋”在日語中,也就是“書店”的意思。截至2014年的前十屆,第一位作品全部被影像化或漫畫化(8部電影、1部電視劇、1部漫畫),即使是非一位作品的電影化比率也高達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以,它被稱為“穩賺的文學獎”。電影評論家垣井道弘解釋說“因為本屋大賞獎勵的是書店店員真正想要售賣的書,所以結果往往貼近真正的讀者,讓人覺得親切的同時,又能保證娛樂性,所以也更容易被電影化。”


如果我們列出本屋大賞歷年的受賞名單,想必會讓影迷們倍感親切,而更重要的是,這些電影幾乎全都獲得了理想的口碑。


2000年以后,重要的本屋大賞電影化作品。


從這份列表中,我們明顯能感覺到,本屋大賞的獲獎作品更具有“可讀性”(值得注意的是,恩田陸已經是第二次摘得頭獎,也成為截至目前以同一部作品同時獲得直木獎與本屋大賞的唯一作家)。由這些小說改編的電影作品充分發揮了商業電影的優點,幾乎都擁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本屋大賞自身攜帶的“暢銷片屬性”在經過10年經營后,螺旋式地不斷被加固著。人們會因為一句“本屋大賞受賞作品映畫化”而走進影院,電影方也會因為這個標簽而選擇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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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有電影腰封的詩集新版裝幀立于店頭。


日本的文學獎與電影的互動模式在長久的變化過程中始終產生著新的模式。社會浪潮的制造也已經漸漸從特定評委選出的作品位移到了更為大眾化的書店銷售端。針對這種文學與電影的高度關聯性,也有很多電影業界的制片人覺得是對“編導合一”的純作者性導演的限制,越來越多的導演不再自己寫作故事和劇本。而且不僅文學,漫畫也成了電影業的一大題材源頭,因為那些大熱的文學及漫畫作品先天地成為了“票房的保證”。在這種大的背景之下,我們開頭提到的西川或許也就顯得更加特殊了一些,正如他的老師是枝裕和所說——“能寫成這樣又拍成這樣的人太少了”。


回到日本文學獎的生態本身。


每年,在這里,還在有新的文學獎被設立出來,我們可以從這張表中看到獲得新人獎的人物如何在1988年有了爆發式的增長。其中有很多人可以獲得短暫的曝光,但很快就淹沒在潮汐一樣涌來的其他獲獎者中。在獲得新人獎的人中有3成獲獎者無法出書。在所有的獎項中,受賞者發展最好的大眾文學獎是江戶川亂步獎,純文學獎是群像新人獎。


這既是日本出版界繁榮的一種表象,又昭示著某種殘酷,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脫穎而出并持續進行寫作的作者簡直猶如在荊棘密林中獲得了獨門秘籍。但歸根結底,他們至少擁有這樣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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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每年所獲文學獎的人數增長表。


“踏入謊言的河流”西川美和電影展將于7月19日開幕,西川美和導演將攜自己所有作品,以及她分別擔任演出助手與副導演的,是枝裕和導演早期作品來中國巡回展映,并親臨活動現場與觀眾進行面對面交流,借由本次影展,讓我們再次感受文學與電影相融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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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美和電影展北京站與杭州站均已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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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美和電影展杭州站排片。


撰文/海帶島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